姚复也是个年轻人,用不惯那些酷吏不近人情的招式,也不肯叫犯人屈打成招,犹豫了一瞬便撩起衣摆坐在了解臻对面的石凳上。那女人倒是如临大敌。
姚复坐下才发现解臻脚边躺了一只酒壶。
“人是我杀的。”解臻淡然说。
似乎是刚刚醒酒脑袋还有些昏沉,他便拿一只手撑着头。
姚复盯着地上那只酒杯,问:“为什么弑父?”
“我知道这有违天理伦常……”解臻揉揉太阳穴,试图缓解脑袋里尖锐的刺痛,“但他不孝不悌不仁不义,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姚复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旋即把目光移回解臻脸上:“何谓?”
解臻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角落里那具冷冰冰的尸体,说:“殴打母亲,是不孝;不敬兄弟,是不悌;蔑视儿女,是不仁;欺骗朋友,是不义。他还强迫民女,逼良为娼!那头的王寡妇,西街的白夫人,还有我……他还想把斛珠卖掉!从前他还打死过人,都被我爷爷拿钱平了。他这种人真是罪不容诛啊。”
也能看出来个七七八八,那老太婆一脸凶相,她儿子能好到哪里去,只是歹竹生出了好笋。
姚复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上天灵盖,解臻扬起一个堪称阴狠的微笑后,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
他深吸一口气,等着解臻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拿出了那尊祖传的酒壶——那东西够沉,去了他寻欢作乐的那家妓院,请他跟我喝一杯,好趁机砸死他。我怕得不了手,还弄来一点砒霜,专放在肉菜里,他只吃肉菜。”
“如你所见,肉菜那老太婆偷吃了。”
解臻无所谓地一摊手,仿佛只是在说一棵秋日枯死的草。
“我很好奇——”姚复也扬起一个笑,“你跟他说了什么?”
“哈。”解臻眼里充满嘲讽之色,“我说,我把斛珠卖了,赚了一大笔钱,今天是个好日子,得用祖传的壶喝酒——”
“就这样了,”解臻笑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姚复坐直了一些,收敛起脸上的笑,“一切得按章程来。”
解臻释怀地笑了一下,把那木质酒壶从地上捡起来,放回桌上,耸耸肩道:“随便咯,你把我带走打板子砍头吧。不过别给我送去充军役,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姚复忽然问:“你死了,你娘和你妹怎么办。”
解臻被问住了,他凝眉思索一会儿,说:“你是个好官,我把她们托付给你好了。”
姚复失笑:“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好官?我在启封的坏名声可是里里外外无人不知。”
“那个县令根本不管杀人放火这些事的,有时候征兵他还会亲自带着家丁抓人交给上头的官老爷。”解臻眉间带上了一丝忧愁。
姚复点点头,趴回桌子上,双手撑着下巴,问:“主簿呢?”
“他倒是想管,管也管不了。那边的王寡妇报了几次案,他来了几次,每次都是走到半路被那个县令截胡。”解臻又笑了。
姚复站起身:“行。”
看见县令那个不管事的老头风评这么差他就放心了,迟早得一脚踢了他。
“今天的谈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算算时间那个死人脸的主簿快来了。”
姚复慢悠悠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甚至掀开了那草帘子,时不时看看那老太婆青紫黑的难看脸色,然后继续转圈。
过了不到半刻钟,司空谷果然带着他那小本本来了。
“姚县丞,审完没?今天县令又——”
“审完了。”姚复淡定摆摆手,“你别管县令怎么着,搅事精。”
司空谷点点头,欲言又止。
“咳,那我定罪了啊。”姚复故作深沉地握拳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下来。
“解臻,教唆庄氏毒杀他人,打二十大板;庄氏用砒霜毒杀他人,打三十大板,念在庄氏体弱,精神也疯癫,不好施刑。”
司空谷眼角一抽,不可置信地抬头问:“定罪这么轻?解武案呢?”
姚复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上口说:“庄氏毒杀的她婆婆,孩子奶奶,家属谅解了,死者本人也谅解了,减刑有什么。还有解武,什么解武,不是自己摔死的?”
说着他给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会意,立刻手脚并用浑身抽搐地爬到那树下,对着老太婆的尸体又抓又挠,嘴里还不知道嘟哝着什么玩意,一会儿抱头痛哭,一会儿癫狂大笑。
然后姚复昂起下巴,对解斛珠喊:“你——过来。”
解斛珠到底十五了,也知事,姚复不信这两起命案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她哥给她摘干净了。小姑娘瘦骨嶙峋的,看着比同岁的嫩杨、银杏能低一个头。姚复微微弯腰,尽量柔和地问:“你原谅你娘没?”
解斛珠也颇有演艺天分,哇的一下抱住姚复的大腿,哭着喊:“祖母打我骂我不准我吃饭,爹打娘,也打我……娘对我好,我不要离开娘!”
干打雷不下雨,一滴眼泪也不见掉下来。解臻拍拍脑袋,也站起身,还装成醉的样子,说:“你打我吧,我都认罪……我也没怎么醉……”
明眼人哪看不出来这就是演的,司空谷也知道这就是冲着他演的。虽说巡捕定罪的权利基本上都在姚复手里,可还有一部分握在司空谷手里,譬如记在文书上盖棺定论,譬如找人行刑。
司空谷头疼的看着这一出闹剧,心里哪里不知道姚复就是跟那个杀人犯看的投缘了——
“那就这样。”司空谷蹙着眉在那小本本上记起来,“你给他们行刑好了。”
话音还没落地,女人便把头发打理地稍微整洁了一些,解斛珠火速撒开手,跑到她哥哥背后,冲着姚复做了个鬼脸。
“嫩杨、银杏!”姚复冲着门外仍然睡的歪七扭八的两个人喊道。
两个姑娘意犹未尽地咋咋舌,嫩杨揉着睁不开的眼,银杏则是大声喊:“干什么!又干什么!不就是只炖鸡吗!你至于吗!我睡的正舒服呢!”
“你家姑娘可是说了要你们少吃点——过来给他行刑!”姚复朝门外喊道。
“烦死了烦死了!”银杏一边扶着头顶散乱的两个发髻,一边跨过门槛往里走,嫩杨还在地上悠然地伸着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