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透进微光,像一层半透明的纱落在尹仲肩头。
他在童氏一族的地牢里呆了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多月里,他的女儿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说不失落是假的。
可这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桌上的长春花开得艳丽。
尹仲低头,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花瓣,不禁苦笑。
不知为何,他今日怎么都睡不着,只能坐在石凳上,望着墙上攀爬的藤蔓发呆,思绪飘忽纷乱。
那些藤蔓在微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他纠缠不清的心事。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的缓慢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他抬眸望去,怔了怔。
是他想了很久的那个人出现在了门口。
春花炫耀似的朝他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钥匙。
“现在换我轮班看守你了。”
那口吻颇有种嚣张跋扈的气焰。
那浮夸的模样惹得尹仲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深深。
这两个多月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胸口那股沉闷被冲散了些。
春花也没管他,兀自走近。
她换下了童氏一族的素裙,重新穿上了那身简单的碧色衣衫,长长的麻花辫垂落在肩头,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在尹仲以为她要在地牢栏杆前的石椅上坐下时,她出人意料地径直走到了牢门前,三下五除二地捅咕了两下那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尹仲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个音节,她就已经施施然坐在了他的石床上。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她随意道。
尹仲笑着摇了摇头,语调柔和。
“我怎么会介意呢。”
春花双手撑在身边,环顾四周扫视着周围,蹙起了眉头。
她的目光掠过爬满藤蔓的墙壁,落在天窗上。
“水月洞天的地牢……连条聪明点的狗都关不住吧……”
她有些嫌弃地撇撇嘴,鼻子微微皱起。
“所以这两个多月,全靠你自觉呆在这花房里清修啊?”
尹仲淡笑不语,动作熟练地给春花倒了杯茶。
春花摆了摆手拒绝了:“我不是来你这儿做客的,茶就不喝了。”她的语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尹仲点了点头,默然放下了杯子。
地牢里的气氛突然沉滞。
“你去见过天道了?”尹仲出声。
“见过了。”春花转头,眼神里带着点好奇的探究,“牠一直都那么讨人厌吗?”
尹仲低低笑了两声:“五百年前的确就不太讨人喜欢,再往前我就不清楚了。”
春花点了点头。
一时又不知道该和尹仲聊什么了。
两个多月没见,父女之间竟是出奇地尴尬。
尬得她想脚趾抠地。
“尹浩没死吧。”尹仲突然开口。
“啊?”春花呆愣片刻,想着也没什么隐瞒他的必要了,欣然承认道,“的确,我用玄空针救了他,此后他就一直被藏在龙泽山庄里养着。”
隐修在确定她没有大碍之后,就带着两支血如意返回了龙泽山庄,在童心的协助下帮尹浩重塑了受损的经脉,瘫痪的四肢也逐渐好转。
据隐修和童心带回的消息,他们离开的时候,尹浩已经坐着轮椅搬回了御剑山庄,假以时日定可全然复原了。
“你在医道方面,的确很有天赋。”尹仲记得自己出手有多重的。
按照尹仲的猜想,那个时候凤儿应该还没有完全得到天蛟的传承,居然可以在那种情况下挽救尹浩的性命,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段时间困在这方寸之地,他将过往种种抽丝剥茧,细细梳理,才惊觉女儿曾露出多少破绽……
血蟒、银池、幽冥、天蛟、王家铁铺、龙泽山庄……
可叹他当局者迷,自诩精明,却偏偏在凤儿身上成了睁眼瞎。
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克星吧。
“你和龙博,”尹仲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大概……就是你炼成了幽冥剑之后吧。”春花回忆着补充,“和我传承天蛟剑的时间差不多。”
尹仲摆弄着长春花的花瓣,眸色沉沉。
“你真的确定要跟那小子在一起了?”
他声音里好似压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确定啊。”春花答得毫不犹豫,眼神清澈而坚定。
“你可知,我和那龙家的关系?”尹仲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尹二爷。
“你可知,我灭了他满门,追杀了他龙氏一族世世代代!”
他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
“这样,你都还要和他在一起?!”
春花迎着他逼人的视线,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是啊。”
“他呢?”尹仲重重拍了桌子一掌。
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在桌面上。
“他心里难道不会有丝毫芥蒂?”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凤儿,我承认,龙博的确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若是你们之间没有这层恩怨,我当然支持你们在一起。”
“可是龙氏与我有血海深仇,你和龙博或许可以因为一时的恩爱情意而把那些暂且搁置一边,日久月深热情褪去之后呢?你能保证你们不会因此心生嫌隙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隐隐带着几分恳求。
“长痛不如短痛,爹不想你到最后追悔莫及!”
“那还不是因为你啊!”一说到这个春花就气得要命,从石床上跳了起来,手指着尹仲的鼻子,“童尹仲!你搞搞清楚!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你擦屁股!”
“你……”尹仲张嘴就想呵斥春花的忤逆,可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着她,抖晃两下,脸上的怒意竟是生生被压了下去。
他像一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了石凳,肩膀垮了下来。
春花本已经做好了和他大吵一架的准备,可没成想他竟然猝不及防地偃旗息鼓了。
——真的太不习惯了。
良久,尹仲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从灵魂最疲惫的角落发出。
“对不起,凤儿。”他幽幽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是爹的错。”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反倒让春花不知所措了起来。
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低垂的头颅,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此刻竟显得如此苍老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