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是天生不擅长记仇,也不太懂恨是什么。
从小到大,印象里她几乎没有关于怨怪的体会。
除了唯二的两次。
第一次,是知道尹仲灭了龙氏一族满门的时候,她悄悄恨透了他。
第二次,是知道自己是尹仲亲生女儿的时候,她悄悄恨透了自己。
那个真正明白什么是怨恨的瞬间,她恨不得杀了他也杀了自己。
短短的一瞬,寂寂的一瞬。
太长太长了。
长到贯穿了她的心和一生。
回首望去,黑漆漆的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这才知道,怨怪一个人有多么难受,连吃饭都没滋没味的。
心脏好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烹煎一般,疼得失去了理智,忘记了思考,每时每刻都在愤怒,永无止境地愤怒。
恨到忍不住想去毁灭一些东西,企图用这种方式去分摊自己的苦楚。
可她随即反应了过来。
——那些恨又不是苹果。
把它们切开了匀出去,自己的痛苦并不会减少分毫,只会把整个世界越描越黑。
她不想要恨,可她不知道要把它们安放在何处。
她没有脸去找任何一个人诉说自己的心事。
尤其是童博。
莫名其妙的,她像个幽灵似的游荡到了悬空寺。
半夜里坐在往生堂前发呆的时候,她不小心把路过的小沙弥吓得尿了裤子。
为表歉意,她十分殷勤地替他洗了裤子。
春花回忆她蹲在台阶前,使劲地冲着搓衣板发泄自己的蛮力,像是跟那条裤子有仇似的。
小沙弥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站在她身旁,皱着眉瘪着嘴,苦恼地盯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不出意外的,她把他的裤子洗破了。
小沙弥:“……”
春花:“……”
她尴尬地拎起裤子,只见那巨大的洞空荡荡地随风晃悠,看上去好不凄凉。
“噗——”
春花正喝着刚沏的热茶,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十分滑稽的一幕,憋不住地喷笑了出来。
还好她及时埋下了头,否则水渍就要落在桌上所剩不多的早饭上了。
“凤儿?”尹仲见春花脸上的笑意,心里稍微松快了一些,“你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哦……是……”春花随手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忽然想到了之前天奇给我讲的一个笑话。”
“哦……是什么笑话啊?”尹仲笑道,“能不能讲给爹爹听一听?”
春花动作一僵。
“呃……”她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敷衍道,“我给忘了。”
尹仲:“……”
春花低头继续吃饭。
尹仲叹了口气。
春花碗里的粥已经失去了热气凉得彻底,只余碗底的最后一口了。
她仰头尽数倒进了嘴里。
记得那日,她抓着被自己弄破的裤子,对那小沙弥不停地道歉,不停地道歉,着了魔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控制不住地哭得像个疯子。
眼泪和鼻涕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块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哭边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她的身体仿佛化为了一场倒塌的雷雨,噼里啪啦地一股脑砸到了地上。
终于,雨停了。
灰蒙蒙的天裂了道缝。
有温柔的曙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秋风卷着落叶吹开了往生堂掩着的门。
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将她从虚妄中惊醒。
小沙弥抬起了小小的手,轻轻摸了摸春花的脑袋。
稚嫩而天真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没关系。”
她好似又回到了人间。
——
“这梅花酥,你怎么不吃呢?”
尹仲见那盘梅花酥齐齐整整一口未动,便夹起一块放在了春花吃得干干净净的碗里。
他记得她昨天是想做梅花酥吃的,只不过……被他破坏了。
“哦,昨天的梅花酥,其实是想做给你吃的。”
春花理了理纷飞的思绪,淡淡道。
“……”尹仲愣了愣。
“你比较喜欢吃梅花酥。”春花撑着下巴笑嘻嘻地望向他,“你自己不知道的吗?”
春花为他做过很多不同的糕点,其中只有梅花酥他会多吃几块。
她学着尹仲的动作,给他的碗里添了一块梅花酥。
“爹,你也吃。”
“好。凤儿真是懂事。”
春花抬眸认真而仔细地在心里描摹尹仲的眉眼,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父亲的确爱着他的女儿,可也只是在爱他的女儿。
这个女儿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别人,只要让他装模作样地爱就行了。
他甚至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在执着一个虚幻的影子。
可这世上没人能敌得过一道已经消失的影子。
没人能比得过那个年幼的女孩,就连她本人也不例外。
那个孩子会不顾一切地与他风雨同行,全身心地依赖着他,永远都乖巧懂事,也永远不会抛下他。
她的父亲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弄明白。
五百年了。
他依然和最初离开童氏一族的那天没什么两样。
而他真正的女儿早已长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这一刹,春花忽而释然。
曾经的尹仲就像是长在她心上的一根刺。
她确定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每一次心跳的时候,胸口都扎得生疼,直到血肉模糊。
她甚至无法想象,若是狠心拔了他,她会不会就此死去。
可现在她知道了。
她并不会死去。
她只是输了,输给了曾经的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他们父女俩又有谁是赢家呢?
他哄着她瞒着她,但她算计他的事还少吗?
他们彼此彼此。
没有什么幽冥剑。
没有什么不死人。
没有什么天命不可违。
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鸿沟一直都在那里,与其他任何都无关。
罢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
人只要不贪心,就能很快乐。
——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