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看他现在这样,好像沉稳内敛,整天修身养性.......他年轻那阵才不这样呢。他年轻的时候啊......哇哦~”
“我小的时候,他还和我阿姐跳探戈哦,就在这个饭厅。”
百灵回忆起姐夫年轻时的样子,挑挑眉,津津有味的和沈星讲起了过去的事情。
“他好喜欢穿白衣服的嘛,年轻那阵更是,好中意打扮自己嘅喇。那时也不爱穿隆基,一天到晚骚气的很,白衣白裤,冇第二点缀。和三边坡所有人都不一样,站在那就让人眼前一亮。看着真是温润儒雅,风度翩翩。”
可其实不尽然。风吹过时,吹鼓他的衬衫,一束阳光投在他身前。他按按草帽,站在那,微微点头含笑,可是周身都带着一股意气的锋芒,挑衅的审视着这个世界,含有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气。
那是他与现在,最大的不同。
百灵眯起眼睛,初次见到姐夫时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草地是那么青,阳光是那么好。阿姐带着她,摇摇晃晃坐了一路车,牵着跌跌撞撞的她走在山里的泥巴路上,姐夫和达班的棕林府邸就那样出现在眼前。
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负手而立,带点探究玩味儿的看着眼前刚有他膝盖高的小东西。妻子弯腰,语气轻柔的对那小东西说:
“这是阿猜,还记不记得?你姐夫。以后就住在我和阿猜这里,好不好?”
当时她说了什么呢?好像是没说话,只是突然抱住阿姐的腿,藏在她身后,害怕的偷看着姐夫。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尽管不谙世事,但是眼睛干净。她敏锐的觉察到了面前男子身上隐隐的斗性和隐藏在欺骗性外表下的侵略感。他像在看一个小玩意儿一样看她,那种漫不经心的好奇让她不安。
“有人和你讲过吗?我的事?”
百灵缓缓叹了一声,撑起身子,换了个姿势,侧过身来,笑望着沈星。沈星摸了摸脑袋,讪笑的斟酌语言:
“听说过一点,都讲你是猜叔的小姨子,细狗是你表哥,别的细的就.......”
百灵了然的仰起头闷声笑起来,依靠在栏杆边,望着庭院,长而翘的睫毛轻颤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沈星凝望着她的身影一瞬间出神,百灵的方才身形表情、举手投足让他恍惚间幻视猜叔。如果不是早已知道,他当真要以为两人就是一对父女。
“我啊,命好,又不算太好。”
沈星正晃神,百灵坐在那盯着院子里的孔雀发着呆,一个人念念叨叨的,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几世修来的好福气,能在三边坡过这样清闲自在的日子,又有姐夫疼我,达班上上下下护着我。代价莫......大约是命硬,还没怎么记事,没了爹娘。阿姐把我接来家里,投奔了姐夫。后来......”
百灵眼睫轻颤,话突然凝在喉间。她眨眨眼,像是努力吞下了苦涩和伤痛,强颜欢笑的谈起往事。
“我阿姐走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晓得......我只记得那一阵过的好混乱,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很不一样,我只会跟着惴惴不安......后来有天晚上阿姐不停的流泪,姐夫一言不发,冷冰冰的出门了。回来的时候他的白衣服变成了血衣。我在门口看着他,他表情从来没有像那样冷漠过,毫无情绪的看着我,看得我好害怕。再后来......我阿姐就跳河了。”
“那一阵日子过得真是很乱,没人顾得上我,也没人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四处找不到阿姐,姐夫又看起来让人无法靠近。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只觉得他很悲伤。他没有哭,没有流泪。只是在阿姐相片前静坐着,发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跑过去问他,阿姐呢,我找不到阿姐了。他什么也没有说,看了我很久,突然抱住了我。”
“我那个时候哦,经常在半夜惊醒,跑到姐夫屋里,哭着说找不到阿姐了。然后他会一如既往的,甚至比以前更有耐心的再哄我睡觉。后来我索性在他屋子里睡了小半年,直到不再会被惊醒以后才又重新自己一个人睡。”
沈星听她和自己揭起心里的一层伤疤,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的神色,生怕这些往事戳了她的痛处,虽然这是她自己讲起的。可他不好出言打断,他心里明白,百灵是将他当朋友,才会在一个平凡安静的下午,毫无防备的对他提起这些过往。沈星一贯是个受了情总要还的人,于是他静静地做好一个知心的朋友,听着她和他讲些掏心窝的话。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理解死亡是什么。我只是到处找阿姐。我问拓子哥,问细狗,问梭温哥,阿姐呢?大家都只能回给我一种沉重的沉默和不忍——尤其是细狗。”
百灵突然笑起来,扯着沈星,乐不可支:
“他是个笨蛋,他那个时候年纪也小嘛。我问他,他也忍不住,又不敢和我说,他就哭,蹲下来抱着我哭。他一哭我也哭。可好了嘛,拓子哥想骂他又骂不出口,只能忍起一口气哄我们俩。”
“再后面......也就这样啦。我们这些零零散散被捡来的孩子都长大了,姐夫也有些年纪了,只有我阿姐,一直那样永葆青春的在佛堂。”
百灵没往下说,只低头苦苦笑了笑。沈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无力担忧的跟着皱紧了眉,身子微微前倾,满脸关切,抿了抿嘴,安慰她:
“没事儿、没事儿......都过去了。你看现在,猜叔多疼你啊……还有拓子哥和细狗呢……”
百灵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噗嗤一下乐了出来:
“是哦,幸好我是个女娃娃,还有几分像阿姐,和姐夫年龄差的又多......不然就我这个猴样,他估计一天揍我三顿都不解气,早把我丢追夫河里了噶。”
这话一出,沈星也跟着乐。百灵一边捂嘴笑,一边咬起白话,嘀嘀咕咕的和沈星埋怨:
“他哪里是我姐夫哦......佢系唔老豆乜......”
“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你晓不晓得,他年轻的时候好没正经,就喜欢欺负我玩,想方设法的把我弄哭,哭的越凶他越得意,笑得越高兴,然后他再想法子把我哄好。哄好了就再弄哭,然后再哄好。实在解决不了了就把我扔给拓子哥.......简直是把我当个玩具一样玩。”
沈星想象了一下,虽然有些意外,但又觉得这好像确实像确实是猜叔能做出来的事。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做父亲,就像达班的宗林府邸不是一日建成的。”百灵缓缓挥了挥手,张望着大寨,和沈星指指点点:
“那里、还有那里,还有我们的蓝瓦房子,以前都莫有。我们以前就只有几间小平房,小楼都莫得呢……这些是靠着姐夫和达班的大家跑边水生意,一点点挣出来的噶。”
“他喔,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智计无双的达班猜叔呐。”
院子里那只孔雀又叫了起来。百灵不耐烦的瞪了它一眼,啐它一声。孔雀像是今天没什么心情,也不和她吵架,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几眼,自己扑腾到一边去,只留个屁股冲着百灵。
百灵让这死鸟的欠劲儿气的发笑。她嘁了一声,高看一眼这白毛鸡的骨气。末了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去寻沈星。
“我跟你讲,我姐夫这人啊,就和他那只孔雀一样。”
她目光飘渺,似笑非笑,语气轻的沈星觉得自己仿佛是幻听,一切都不那么真切。日头要下去了,天光开始变暗。倏忽一阵风吹过,吹的他竟觉得有几分寒意。百灵垂目,嘴巴一开一合,迷迷糊糊的,沈星听得并不真切:
“......看似纯白无暇,人畜无害。实则生性凶残,好食人肉......尊者宽之,封孔雀明王,受无上自在加持,空乏其性。”
“.......灭一切诸毒怖畏恼,摄受覆育一切有情获得安乐。”
天暗下去了,远处起风了。呼啦啦的,林子在响,在摇动。鸟雀惊起,一大群扑棱着,飞散开在昏暗的天空。院子里的孔雀嘶哑尖利的叫了起来——它叫的是够难听的。沈星咕咚咽了口口水,不知所措的看着面色平静的百灵。虽然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建国以后不准成精。但tmd三边坡想必是不过十一国庆节,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管不到三边坡,沈星真的很担心百灵是不是让什么东西上身了,叽叽咕咕的说的这些,怪瘆人的........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大手摁倒他和百灵头上,浑厚低沉的笑声在他俩身后响起:
“咋咯,两个卵鸡枞,在这坐起摆龙门阵?”但拓玩笑着揉着两个人的脑袋,看看两人,忍不住又唠叨:
“咋个穿这点嘛,日头下去辽,冷嘛,快回屋剋穿件衣裳。”
他一手一个的去提两人,好像在提两只小鸡崽儿。沈星慌忙应声,跟着他站起来,一边又还沉浸在方才的诡异氛围中,无措的看看但拓又看看百灵,不知道是否要和但拓讲刚才的事。百灵依旧在状态外的发着呆,好像在神游天外,不理红尘。等到但拓拎她时,她好像终于又和现实世界连上了线,“嗖”的一下跳起来,眼巴巴的凑上去:
“油鸡枞?啥子油鸡枞?晚上吃炸油鸡枞嘛哥?”
“你就想到吃!”但拓佯装嫌弃的笑着,一戳她脑门儿。百灵笑嘻嘻的压根不介意,抱着他胳膊,一路撒着娇的缠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晚上吃炸油鸡枞嘛阿哥——哥——求你啦——”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一路走远了,就剩沈星一个人在原地风中凌乱。他眨巴眨巴眼,皱起脸,挠了挠头,只感觉自己摸不着头脑。一到晚上,蚊子就多起来。他啧一声,拍死几只试图趴身上的蚊子,看了看将黑下去的天和远处的山林,摇摇头,转身也走开了。
他就当百灵是说着说着,情绪失控,词不达意罢了。
远处,他的身后,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