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天斗城，一片寂静，街上找不见半个人影。深秋的冷风打着旋儿吹过街巷，卷走店铺招牌上蒙蒙的浮尘，也吹乱落了满地的枯黄碎叶，很难想象，在两年以前，这里还曾是天斗帝国最繁华的不夜都城。

——前有先帝暴毙，王公贵族一夜间人头滚滚；后有武魂帝国肆虐大陆，嘉陵关神战险些毁天灭地。好不容易稍微安稳了些许日子，新任皇帝又突然被诊出不治之症，只能将偌大帝国托付给妹妹和叔父；再然后，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两代皇帝的叔父、帝国如定海神针一般的摄政亲王，便被查出了谋逆之举，证据确凿，目前已经被剥夺亲王爵位、关押在府邸中等候发落。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足以撼动整个大陆格局的大事，若非隔壁的星罗帝国也正巧处于皇室内乱、一时间抽不出手来，加上史莱克学院从中斡旋，大陆恐怕又会掀起新一轮的战火。饶是如此，而今的天斗城也已然变成了一间塞满了炸药的密室，只需要再落下一粒小小的火星，就会立刻被恐慌和暴乱撕成碎片。

“哒哒……”

轻快的马蹄声倏然在街道上响起，带起一阵空旷的回响，然而街道两旁的房屋依然门窗紧闭，没有引起任何的好奇与窥看。

显然，在过往两年的动乱之中，民众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雪珂便是在这样的死寂中走下马车，踏入了重兵把守的亲王府。

昔日富丽堂皇的亲王府邸，如今已逐渐显露出破败之相，前厅里还保留着御林军搜查那一日的暴力与糟乱。但这位侥天之大幸方能够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新任女皇却没有什么嫌恶之色，她唇边甚至仍噙着有些天真的浅浅笑意，纤手轻提裙摆，步履款款地走进关押着摄政亲王的后寝殿之中。

……哦，不。应该是前任摄政亲王了。

雪珂愉快地想着，柔声询问持戟守在门前的兵士：“王叔今日，胃口如何？”

站在左边的兵士向她行了一个军礼，恭敬而严谨地回答：“回禀陛下，罪人雪星，今日早上进一碗面食、半盏参茶，中午进一碗米饭、一碟肉菜、半碟青菜并一小盅汤，晚上未进食，但用了一碟点心。”

雪珂点点头，柔柔地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先下去吧，我要与王叔单独说说话。”

这段时日以来，雪珂从未造访过亲王府，今夜是第一回。但这位女皇已经在先前的谋逆案件中初步展露出她可怖的獠牙，因此，尽管她这会儿的口吻如此的柔软可爱，也绝没有人胆敢轻忽她的命令。

兵士们不发一语，沉默地向这位女皇行礼后，鱼贯有序退出了寝殿。雪珂旋即提步靠近以精金熔汁浇死的房门，朝着上头唯一被掏出孔洞、还额外加装了栅栏的窗口处露出的雪星的脸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夜安，王叔。看到您胃口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相比起两年前大权在握的高傲与尊贵，如今的雪星显然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满是沉沉的阴翳，看向雪珂的目光也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不过，雪珂并不觉得生气，正相反，她非常、非常地满意这种几乎藏不住愤恨的眼神——这意味着，对方终于将她看在了眼中。

并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为了利益而抛弃的、联姻的工具，而是一个生杀予夺的独/裁者。

雪星冷冷地说：“你很好，是我看走了眼，输给你这么个小辈女流。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雪珂闻言，有些吃惊似地睁大眼睛，美丽的面庞愈发显得柔弱又无辜，“您怎么会这么想？王叔，您可是我唯一活着的长辈了，哪怕是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我也会好好奉养着您的。”

雪星毫无温度地冷笑了一声，“圈禁在屋子里的好好奉养吗？”

“没办法嘛，我还没有活够呢。要是把您放出来，哪天我像四皇兄那样不明不白地暴病不起了，那可不好。”雪珂笑着说，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自己的头发，那种从容又傲慢的姿态，竟隐隐让雪星幻视到了另一个他厌恨着的人，“再说了，虽然我把您关在这儿，但衣裳食水，我可从未断过；往后的夏冰冬碳，我也不会短了您的。您若是想念亲人了，我甚至可以下令，给舞堂姐随意出入王府的权力——当然，她愿不愿意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明明知道，崩儿的病不是我动的手……”雪星说到这里，骤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下子扑到门上，抓着栅栏怒吼起来，“你把林儿他们怎么样了？你干了什么？！”

“林堂哥啊？”雪珂歪了歪头，做出一个回想的表情，“嗯……死了呀，跟其他人一起。”

她咯咯地笑着，眉眼鲜妍动人，依稀可见少女时天真娇憨的影子，“他太吵啦，总是在嚷嚷着清白啊、污蔑啊什么的，我听得烦了，就——”她做了个割喉的手势，美眸微微眯起，似是回味，“然后，我想着，林堂哥都死了，干脆就把其他人一起送下去陪他好了，不然林堂哥一个人在地下，多寂寞啊。”

说到这里，雪珂顿了顿，表情又变得有些愧疚起来，喏喏地说：“就是，我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林堂哥可能走得不太安稳……不过没关系，其他人我是让属下干的，他们的动作利索多了，绝对不会有多余的痛苦。”

最后，雪珂微笑着下了结论，“现在，天斗皇室的直系血脉，只剩下我、您还有舞堂姐了。”

“……你疯了吗？！”雪星整个人都在打哆嗦，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林儿他是你的亲堂哥啊……！！”

雪珂忽然收敛了笑意，冷冷地说：“我知道，用不着您提醒。事实上，若非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就连舞堂姐，我也不可能留下来的。斩草自然要除根，这可是我从大哥身上吸取的教训。”当然，她能留下雪舞这个私生女出身的堂姐，跟那点血缘牵扯毫无关系，只是因为对方和雪星的关系并不好、且愿意携着四元素学院彻底投诚于她罢了。

没办法，天斗皇家学院荒废了这么多年，想要在短时间内重新拉扯起来，太难太难了。蓝电霸王宗重建无果、七宝琉璃宗元气未复，史莱克学院又不可能完全站在她这边，为了应对未来内乱结束后整合的星罗帝国，她总要有点别的对策。

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最不靠谱的做法。这同样是她从大哥身上学到的道理。

“你大哥早就死了，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清河——”

“大哥才没有死，她现在可是一位神明了。”雪珂噘了噘嘴，很不高兴地说，“王叔，您要是再对神明口出狂言的话，也许会有天谴的哦？”

雪星只是用恨不得生啖血肉的眼神恶狠狠盯着她，再没有说一句话。

……

对，你们都不懂，没有人能懂。

你们只会想着，哪位贵族不够安分、哪家宗门可以拉拢，挑挑拣拣、权衡利弊，然后将我拆肉卸骨，称出一个最漂亮的价钱。

就好像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七宝琉璃宗兴盛时，你们恨不得我能立刻长大嫁进宁家，好换取他们的全力支持；而等到七宝琉璃宗一朝破落，你们又马上开始给我相看下家，定下来时，我那可怜的未婚夫尸骨都还没凉透呢。

你们总是这样。

只有大哥，只有她——她看到了我。

“我会当好这个皇帝的。”雪珂轻轻把头靠在神像的足边，喃喃地说，“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我能比四皇兄、比王叔，都更适合这个位置。”

“等到了那个时候……”

她脸上忽然浮起一层病态的红晕，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起来。

“……我会是您最优秀、最喜欢的妹妹吗，大哥？”

——您会愿意，再多看我一眼吗？

神像只是静静地俯瞰着她，不言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