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不到让霍雨浩和唐冬代他受过，无论他们是出于什么心理，也无论他能不能达成周漪的要求。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意识深处絮絮地低语，警告他绝不能再成为旁人的负累。

“好，很好。”周漪面带笑容地点头，“我很欣赏你的自信，希望这不是不自量力。事先声明，要是你没跑完，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说完，她又冷冷看向其他人，表情一瞬间阴得能滴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分钟，一分钟之内我还看不到你们去跑步的话，就给我从哪里来滚回哪去。”

众人顿时一哄而散，快快地跑向了外头的广场。千重夜随大流一起到了广场上，慢吞吞地开始跑圈。

他人小腿也短，别人一步能抵他两三步，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开跑没多久就落在了最后面。千重夜并不在意，连带着无视了其他学生的偷瞧，只平静地调整呼吸与步频，寻找最适合自己当前身体状态的频率。

按理来说，这应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毕竟在千重夜现有的记忆里，自己一直都是个一步三喘的病秧子。但就像他记不起来许多事情一样，此刻千重夜也远比自己想的要更了解这具身体，魂力如臂使指流转过一个小周天，每一块肌肉、每一寸骨骼的状态都能清晰浮现在脑海中，并随着他的心念而爆发出不同强度的力量。

也正因如此，千重夜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以自己还未发育完全的孱弱身体，想要在两个小时内跑完一百圈，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他不觉意外，只是很平静地想：‘我必须做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约莫在一个半小时过后，周漪便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广场上，背着双手，一一观察过场上奔跑的学生。很快，她开口说话，声音并不大，却清楚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以我的位置为终点，现在，加速。”

随着周漪的命令，众人陆陆续续开始提速，也逐渐有学生完成了百圈的任务。唐冬最后一次路过队伍尾巴上的霍雨浩和千重夜身边时，忍不住小声问他们：“你们真的没问题吗？”

这俩难兄难弟最后还是没逃过惩罚，但比起唐冬的游刃有余，修为更低、体力也更差的霍雨浩就要狼狈多了，这会儿连话都顾不上回，只管闷头往前跑。同样，千重夜也顾不上回答，饶是他魂力储备远超常人，也扛不住这样持续不断的消耗，而一旦魂力消耗完毕，以他的身体素质，几乎不可能再撑下去。

‘我可以、我可以的……’他咬牙不断告诫自己，甚至隐约听见耳膜上杂乱的嗡鸣。

“你——”霍雨浩吃惊的声音响了半声就顿住了，只剩下身后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千重夜勉强想往边上让开，身体却蓦然一轻，紧跟着就被人整个儿夹在了腋下，他愕然抬头，看见少年人坠着汗珠的下颚线，那张漂亮的脸蛋这会儿显得很狰狞，像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但他的声音却还是轻快的：“少废话，赶紧用魂力把自己的体重变轻点啊！”

唐冬左手扛着霍雨浩、右手夹着千重夜，在广场上一路狂奔，虽说看着滑稽，速度却一点儿不慢，没多久便追赶上了队伍前边的人。千重夜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我自己没问题的……”

这话听得唐冬直皱眉毛，但也没空说他，只能没好气地用肩膀拱了下霍雨浩。后者已经接受了现状，像条风干的咸鱼一样在唐冬肩头晃荡着，一边提聚魂力恢复体能、改变重心，一边很淡定地安慰千重夜：“周老师没叫停，就是可以。再说，总不能看着你跑完直接昏过去。”他顿了顿，犹豫少许，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阿夜弟弟、不，小师弟，偶尔也要学会依靠一下别人啊。”

“……”

有唐冬努力一拖二，这一百圈最终是成功跑完了。跨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唐冬提着的一口劲顿时泄了个干净，脚步踉跄连跌出好几步，随后直接跟朋友们滚成了一团。霍雨浩赶紧手一捞护住千重夜，又及时充当了唐冬的垫子，脑袋磕在地上正眼冒金星的时候，周漪缓步走到了他们跟前。

她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虽然脸上仍带着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俯视他们的目光却明显有几分温和，慢条斯理地说：“虽然你们算是投机取巧，不过，看在我确实没有事先限定互相帮助的情况下，就当你们通过了考核吧。”她说到这里，伸指点了点两个少年人，继续道，“刚才我在教室里说的依然作数，那孩子少跑了八圈，翻倍的话，一个人是十六圈。今天之内补回来。”

唐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了话，只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霍雨浩也点头应是。等周漪转头训其他学生去了，霍雨浩连忙把唐冬扶起来，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说：“多谢了，兄弟。”

两人相视一笑，又转头去看千重夜，却见小孩儿正坐在地上出神，胸口起伏不定，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看着竟有点儿可怜。

“……好了好了，别想啦，晚点来陪我们跑步就行了。”唐冬总算喘匀了气，凑过去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千重夜立刻有些受惊地睁圆眼睛瞧他，又被少年人照着脸蛋掐揉了几把，“真不好意思的话，喏，这就当报酬了。”

千重夜迟疑着，慢慢点了点头。

#一些旧事

唐三最近总在出神。

毕竟队伍刚遭受过武魂殿的围杀，这其中，唐三还是对方首要的剿除目标，直接遭受了两名封号斗罗的杀意；若非此次太子殿下料敌先机，提前请出七宝琉璃宗的骨斗罗于暗中照应，他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也因此，大家基本都刻意收敛着不去打扰他，好给对方留下一点自我冷静的空间。

——除了小舞以外。

“老哥——”熟悉的拉长语调的呼唤声将唐三从神游中惊醒过来，他扭头去看，只见小姑娘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单单伸了个脑袋进营帐里，篝火映照下颇有种幽魂索命的惊悚感，“方便让我进去不？”

“……”唐三无奈地说，“你脑袋都已经先进来了，才想到要问吗？”

小舞嘿嘿一笑，这回总算整个人都钻了进来，旋即脚步轻快地走到唐三对面坐下，单手托腮，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唐三不得不开口问道：“怎么了？”

“你最近有点奇怪耶。”小舞用另外一只手绕着自己的辫子，表情有点儿若有所思，“我想想……好像是被截杀的那天晚上开始的吧，你从那以后就一直都在跑神。比如前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应。”她说到这里，俏脸忽然一板，语气也变得凶恶起来，“还把我放在你那的糖糕吃掉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牌子，就剩下这一块了！哥啊，你不是不喜欢甜的吗？”

唐三心虚地目移了一下，小声说：“我不是给你道过歉了吗……”

小舞啪地拍了下桌子，气鼓鼓地说：“道歉有什么用，能挽回我的糖糕吗？被你吃掉了，我就要等我们回天斗城才买得到了！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

唐三无奈地说：“行，你想怎么样？”

小舞闻言，眉开眼笑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大眼睛里闪烁起诡异的光芒，“嘿嘿，我只有一点点要求，就一点点。”说着，她还真的伸出手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哥，你告诉我呗，你最近在愁什么啊？”

“……”

见对方不说话了，小舞立刻一秒变脸，不高兴地说：“说好的补偿我呢？你当哥哥的，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唐三摇摇头，“没有不算数……”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说，“……只是，在想那天的事。”

虹光与冷电一样的绚烂剑芒再度浮现在眼前，那是唐三自前世鬼见愁坠落以来，第二次这样清楚地感觉到死神的临近——甚至连时年的袭杀都没能给他这样深刻的危机感。

可在那一刻，在他毛发悚立、被杀气压制到几乎无法呼吸的一刻，那双无情而又动人的明眸，同样深深刻印在了他的心底。

很奇怪，那时的他居然没有多少恐惧，唯独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看到我了。’

唐三闭上眼睛，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当时的感受，却也说了一部分实话，“我只是觉得，我还是太弱了。”

“可我觉得你很强了啊。”小舞掰着手指给他数，“双生武魂，十四岁的魂宗，一个万年魂环，还指挥我们打败了那么多强大的对手。哥你超厉害的好不啦？”

唐三依然摇头，“不，还不够。远远不够。”

倘若不是教皇亲令，他与对方绝无可能这样早产生交集；但也正因如此，他遇到对方的时候太早，以至于连亲自站在对方面前回击都做不到。

唐三心想，他想要那个人看着他，至少……不只是以看一个目标的眼神，而是看向一个平等的存在。

小舞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冷不丁一拍手，笑眯眯地说：“我懂了，这该叫一见钟情，是不是？”

“——咳咳、咳咳咳咳咳！！！”唐三猛地走岔了气，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你别乱说！我只是想变得更强，以后再面对危险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无力了。”

小舞鄙夷地横了他一眼，说：“这话你就骗骗老大他们吧。咱俩都当了八年兄妹了，你说真话说假话，以为我听不出来吗？”她顿了顿，又有些古怪地打量着他，“不过，老哥啊，你都没看到那个人的脸，光看一双眼睛就喜欢上了？万一那个人年纪很大、或者长得不好看，怎么办？”

唐三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终于忍不住一把摁住她脑门乱搓起来，“所以让你不要乱讲，我就没那个意思……！”

“真的吗？我不信。”小舞一边从对方魔爪里保护自己的发型，一边笑嘻嘻地碎嘴损他，“我看你就是心虚。你敢说自己真的没那个心？真的没有吗，一点点都没有吗？真没有的话我要去跟戴老大他们讲啦，说你发愤图强要加急修炼，等打听到那个人身份以后大家一起去找他报仇。”

“小舞！你以后少跟胖子那家伙玩！”

……

做人确实不能太铁齿。

武魂城内，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唐三不禁沉默地想。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不错眼的凝视，对方蓦然抬眸，径直迎上了他的目光。那双眼睛仍如上一次见面时那样美丽，细碎光焰隐约在眸底摇曳，又似淬冰一样冷冽，仿佛一眼便能洞穿皮囊，窥破内里虚渺的魂魄。

‘他看到我了。’唐三脑海里再一次涌现出这样的念头。

——而这一次，他想要对方，一直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对方很礼貌地问，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情绪。

唐三依然注视着他，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只是，还未请教阁下的姓名？”

对方平静地回答：“裁判所，千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