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伸手拿起酒杯,停顿了片刻,将银杯贴在嘴边,尝了一口诺克酒庄的佳酿。
“羽谿应该说过我不怕银器,因为这个名为‘烙印’的诅咒和塔尔的血。”
比起被混沌连皮带肉地撕下脸上的面具,他宁可自己掀开。
“你说的两个理由其实都没错,因为佩卡曼金不听命于四大家族,转化之后,他只听从我和塔尔,”虞影溯说,“四大家族为了维持表面的现状,绝不会在这个是时候追究他的责任,因为一旦动手,整个联盟旧部就有暴露的风险。”
混沌想要什么,他想得到什么?他要落月同盟的毁灭,要联盟旧部的消失,也要那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人活着,再将他占为己有。
“通缉令是假的,”虞影溯看着混沌,“我们……从来没有分离过。”
混沌眯起了眼睛。
“骗局从我第一次抵达大裂谷就已经设下,霜兰幽谷的谋杀未遂,永夜五城的战场相对,这些都是障眼法。我从最开始就是他派到你身边的间谍,其实应该继续骗你,让你相信我和他针锋相对至死不休,借此机会让落月同盟在一点点累计的优势中获得最后的胜利——但事到如今,再装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落月同盟的人把他推到如今的境地,是想让他成为下一个混沌,再带着一切去死。”
他们从灾祸那晚留下的影像之中知道了诺亚之舟的秘密,但决不能让混沌察觉到那是消息的来源。
“你知道我想要他的躯壳?”混沌问。
“我想不到第二个理由能让你留他至今,他从小到大生活在森林里,里有太多杀他的机会,”虞影溯说,“他身上有从出生起就携带的深渊烈焰,斯卡文吉尔家族的血脉能够被法尔伽鲁姆认可,他还是混血,即使再强大也不会受到南大陆的禁制影响……我想不到你有放弃他的理由,除了……落霄。”
“落霄也不是什么大事,暗精灵的诅咒而已,”混沌说,“可你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又怎么会愿意让我占据他的躯壳,那和他死了有什么区别?”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欺诈宝库里见到过被他囚禁的那些灵魂,他们被储存在聚灵钟里,即使很久才能被放出来一次,也存活了很久。我不在乎躯壳,只要灵魂还是他,无论什么样、无论多久才能见一次,我都接受。”
虞影溯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蜷缩了起来。
“我只要他活着。”
依照混沌至今为止的表现和那晚在树屋前和蕾妮西亚的对话,他占据躯壳的方式其实和欺诈全然不同。欺诈在驱逐灵魂后并不会吞噬他们,只是作为筹码控制起来圈禁在幽谷里……但混沌不一样。
他是吞噬,否则初见的那一天,就不会在他眼中体会到有那种被千万人注视的感觉。
混沌眼底的杀意逐渐消散,似乎是觉得虞影溯说得在理。他又喝了口酒,半晌后问:“可聚灵钟被塔尔破坏了,你还打算用什么容器?”
“他只破坏了藏在内部的灵魂蓄囊,钟本身还完好,”虞影溯说,“就是放不了那么多灵魂了,但他一个……应该还可以。”
他竟然连幽谷内发生的事都能知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混沌笑了笑,“那现在呢?坦白罪行通常是为了争取从轻发落,可你又怎么会相信我能留你一条命?”
这件屋内早就灌满了法术,虞影溯不用回头都知道后颈处抵着一枚看不见的尖刺,稍有不慎,他就会在这里被斩首。
“因为他知道你要他的躯壳,也知道了联盟旧部的阴谋。他会来杀你,但在那之前,他会确保锁魂阵有效,”虞影溯说,“而我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消息途径。”
混沌显然不愿意听见这个词,他皱着眉眯起眼睛,低声念了阿莱西娅的名字。
“让他不要靠近琳琅天城,”混沌说,“在一个月之内找到这东西的解除方法,我就留你这条命。”
只有锁魂阵消失,混沌才能真的让塔尔靠近自己。可即使这一次的阵法消失,也无法保证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能复制的人。
虞影溯点了头,他扣住高脚杯,举起后便挨到嘴边,才终于尝到了酒的味道。藏了数十年的红酒甘醇至极,是塔尔会喜欢的风味。
“他在西南,为了稳定西凉川内部的局势和巩固自己的权力,他不会轻易离开。重建西南粮仓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但掌握命脉之后,手里就会多一份筹码。加上巨龙和精灵入境,他越能控制这些让人类束手无策的异族,就越有威信,”混沌说,“如果我是他,这时候我就会放掉帕帕罗尔嘉,转去森林寻找稳定点,破坏,保证未来的盟友拥有更大的活动范围。”
“那你就彻底失去森林了。”
“总得让他尝到些好处,楼庭笙找了那么久,前两个已经定位,第三个却迟迟没有痕迹,”混沌在餐巾上写下了一个坐标,转了个向,推到虞影溯面前,“他要主攻森林,一定会在帕帕罗尔嘉制造对冲,掩护后方的活动。我要你借机去东部收服亚恩城。”
虞影溯低头扫了一眼,却没有伸手,没过多久,餐巾上的字迹就消失了。
混沌全猜对了,将他们的行动轨迹摸得一清二楚。
“涅亚·斯图莱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留下的那些人为了实现他的理想,甚至不惜献祭他的亲生儿子,为了把他推上神坛,甚至不惜用落霄,”混沌将餐巾拿了回去,“丹芍设下的封印只有她自己的术法可以解开……看来这世界上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连幽谷里的那两位都插了一脚。”
虞影溯心下一紧,混沌给了他全套的银餐具,但至今为止只上了一杯开胃酒而已。
“他说过除了我不信任何人,”虞影溯说,“但有多信任我……我也不知道。”
混沌笑了一声,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银餐具吗?”
银器对血族的影响效果世人皆知,用银餐具款待他们无异于恐吓。
“羽谿告诉我,因为塔尔的血,你其实不怕银器也不怕阳光。血族最大的弱点在你身上荡然无存,我就想试试,”混沌笑了笑,“他至今都愿意让你咬开他的脖子,等于把一切都给你了。涅亚也这样,他怀疑过世界上所有人,却从来没有想过枕边人是不是同床异梦。”
虞影溯动作猛地一顿,再抬眼时,混沌却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他挥了挥手,等候在屋外的侍从将香气四溢的事物端上了桌。
“萨兰死后被长老殿控制的那些血族现在归你了,调动东部暗鸮和骑士团的信物之后也会送去你暗党据地,”混沌拿起刀叉,“听说你手艺不错,尝尝我重金请来的厨师手艺如何。”
虞影溯顿了顿:“我哥没享受到?”
“他跑了,”混沌耸了耸肩,“听说他管你们这种吃人类食物的血族叫异食癖,所以我也没做他那份。”
羽谿在虞影溯返回琳琅天城后就不见踪迹,帕特里夏说他去过一次长老殿,就在阿蒙的死讯抵达据地的当天。
羽家长子很少会大开杀戒,只有在触及底线时才会控制不住自己,但那天血族据地后院草坪上横陈了数十具被暴晒致死的血族干尸。
“不过他是该跑,”混沌又说,“毕竟破坏裴陵稳定点的时间结界基石,是在他屋里被找到的。”
是樊霄。
“我看他不太顺眼,”混沌说,“有机会的话,把暗党捏在你自己手里吧。”
虞影溯离开长老殿回到据地后不久,一只寒渡鸦啄响了窗沿。这种鸟类从不会单独行动,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谁控制着来到这里。
寒渡鸦身上没有信件,也没有刻痕,甚至法术的残留痕迹都没有。但就在窗户关闭的瞬间,丹芍——古代恶魔烙印便出现在了屋内。
“只有十分钟,混沌会发现我,”她开门见山,“你要的我可以帮忙,混血身上的气息本就很杂,即使换个躯壳,像提线木偶一样控制都很难露馅……你确定要用‘羽溯’一样的方法?”
“确定,”虞影溯没有半分犹豫,“我赌不起。”
丹芍顿了顿,应了一声“好”。她取出一份卷轴,是一份材料清单,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你们成功后的百年之内收集齐,送来幽谷,”丹芍说,“如果缺了超过十样,就用你的灵魂来填补吧。”
那其中有很多极其容易就能得到的,比如阿狄亚娜之花,也有一些甚至是虞影溯从未见过的语言。或许是古人类语,或许是另一种几乎灭绝的语种,丹芍也不知道怎么翻译。
但那些他认识或听说过的东西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东西……比如“缪尔喀兰的酒杯”。
“月与太阳之神缪尔喀兰……你确定这些东西存在吗?”虞影溯抬起头。
丹芍耸了耸肩:“所以我给了你十样的容错空间。”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气:“那我怎么确认我找到的东西对不对?”
“收集完成后,卷轴会自动帮你划掉,收集完成的物品也会被收容在卷轴内部的空间,”丹芍指着其中一项,“比如这个。”
——古魔烙印的头发。
丹芍随手从头上拔了一根放在了卷轴上,发丝眨眼间消失不见,原本黑色的文字也变成了浅淡的白色。
“数量不够的话会变成灰色,完成了就是白色,”丹芍说着,又拿出了另一份空白的卷轴递给他,“欺诈宝库里有两份这个东西,很好用,你有什么想找但不确定的东西也可以试试。”
虞影溯点头。
“时间到了,”丹芍摇身变回寒渡鸦,“那么,希望我们百年后再见。”
涵山城以南。
樊霄从虞影溯那里拿到了地下暗道的出口位置后,精灵大军结合地形在城内各处搜寻多日,也没能找到任何属于先知的气息。城内居民早在破城那日就走了大半,他们或许来晚了一步,琅轩早就混在其中离开了。
想在西凉川内部找到他势必会惊动落月同盟,更何况龙族已经入境。
他的猜测没错,琅轩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混在出城的流民之中,但始终都没有远离涵山城。他身旁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如果琳琅天城王宫的守卫在此,就会发现那是原本在海潮之中“葬身”水牢的王宫厨师——潘逸。
三日后入夜时分,琅轩独身离开了聚集地,找到了一处被星光笼罩的荒野。涵山城墙上遍布火光,星星点点之中,一模熟悉的身影站在最高处的塔楼上,似乎正垂眼注视着他。
樊霄就在那里。
“准备好了,要走就趁现在,没人注意到我们,”潘逸悄无声息的靠近他身后,“再往南十公里,镇上有我准备的马车。”
琅轩的视线仿佛被黏在了那里,过了很久,久到星空有些偏移时才垂下了眼。
“几天能到月眠城?”他问。
“快的话一周左右,但这个季节的天气说不准。”
“一周……”琅轩估算着距离,“走大路?”
潘逸点头。
“不走大路,去山里吧,”琅轩说,“沿路城镇里的人太多了,不适合会客。”
他脱下兜帽,眨眼间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星光仿佛在一瞬间聚拢,连城内火光都朝他而来。
潘逸低骂了一声,不过片刻功夫,身后的涵山城内就传来了骚动声。乱箭不出多时就朝着他们所在之处追击而来,琅轩掌心开合间,金色丝线拢着微光凝聚成薄膜,将一切攻击尽数阻隔在外。
“既然要来找我,那还在等什么,樊霄?”他盯着高楼上的那一束火,右眼中的琉璃珠内凝聚出了繁复的花纹,那是精灵的灵符,“之后见,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