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恩不似先前在赌局中那般游刃有余,如今意识被迫回到了旷野中,举手投足都多了一分无力。他明白虞影溯的意思,在这种地方提到一个幼小的孩子无非两种可能——哀求或威胁。
“你们有联系外界的方法,”他说的是肯定句,“霜兰幽谷外有谁?”
“龙皇,”虞影溯适时地添油加醋,“从法特里柯山谷带我们进来的人是凌晚殊,你应该知道她。”
霜兰幽谷里没有人不知道凌晚殊,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能够做到在这片牢笼之中来去自如。
“人类注重血脉,”虞影溯又说,“我看过那本书,你也不例外。”
“你知道我是个私生子,照理说私生子通常恨自己的父母,对家族的延续其实并无执念。”
虞影溯突然意识到,弗里恩其实并未真的看过《甘棠遗爱》。那或许是阿芙罗拉为缅怀他而作的传记,但没有人会想到传记所记载的并非仅有他本人,还有直到阿芙罗拉去世之时的整个诺克家族的轨迹。
虞影溯望向他的神色带上了怜悯,有人说入魔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此话很少出错。
“你在帕帕罗尔嘉留了一个孩子。”
弗里恩睁大了眼睛。
“诺克家族在你那一代共有四个孩子,除你之外都是正妻所出,”虞影溯顿了顿,“萨利尔曼历738年你就失去了踪迹,所以你不知道之后的帕帕罗尔嘉发生了什么。”
弗里恩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他预感到了,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尤金母族和诺克家族是什么关系,』塔尔突然问。
他的问题并不令虞影溯意外,因为就在前不久他初次翻开那本书时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可他当时看到此处想到的仅仅是驻扎于帕帕罗尔嘉的尤金母族,而塔尔却在知晓之后的变故前就一口咬定了两个家族之间的联系。
“发生了什么?”弗里恩追问,“我……什么时候有的孩——”
“萨利尔曼历739年,帕帕罗尔嘉爆发了一次大瘟疫,起源不明,”虞影溯沉声道,“阿芙罗拉带着你的孩子躲过一劫,但诺克家其余的所有人都受到了疾病的影响,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无一幸存。你的两个兄长一个姐姐都因为疾病影响了生育功能,阿芙罗拉肚子里的孩子成了诺克家唯一剩下的血脉。”
“那个小女孩是我的直系血脉,”弗里恩喃喃道,“诺克家族……”
“诺克家在大瘟疫之后就没落了,但很奇怪,萨利尔曼王国任何方面的历史上都并未记载过739年的这次爆发,”虞影溯继续道,“而在此次瘟疫之后,亚恩没落,相邻的伊尔亚却因为洛克家族而崛起。”
他的后半句话是说给塔尔听的,后者正与欺诈的怪物身躯缠斗,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和虞影溯想到了一处。
最初将手伸进帕帕罗尔嘉的究竟是谁?
塔尔猛地跳起,欺诈拆掉了不知谁手臂里的骨骼,如今鞭子一般的软绵皮肤四处甩着毒液,让人不得不四处躲闪。
『虞影溯,三分钟,』塔尔催促道,『我撑不住了。』
“你和欺诈交易了什么?”虞影溯问弗里恩,“如果是离开霜兰幽谷,回到亚恩,我会帮你实现。”
弗里恩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很急。”
“是,”虞影溯承认得坦荡,“我们要杀了欺诈。”
弗里恩了然了,他的狂风是阻碍,他附在独眼身体外的躯壳也是阻碍。虞影溯特地通过深魇来找他不可能是出于好意,只是为了一个交易。
“我没有别的要求,”弗里恩说,“欺诈的宝库中有一个储存灵魂的容器,被禁锢者都会被关在里面,等待自我消亡或被吞噬。”
虞影溯点了点头。
“打破那个罐子,”弗里恩说,“我在霜兰幽谷里是个绝对的恶人,所以肉身能不能回去我不在意了。灵魂会自行寻找归途,不仅是我的,别人的也是……就当是我给他们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
“好。”
“那个小女孩……”弗里恩顿了顿,“她叫什么名字?”
“芙兰,”虞影溯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时间要到了,“芙兰·诺克。”
帕帕罗尔嘉的景色开始消亡,虞影溯脚下再次被铃兰谷中成片的铃兰占据。
“替我送她一束铃兰花,”弗里恩说,“祝她永远幸福。”
铃兰谷内喧嚣的狂风在瞬间停了,欺诈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猛然间失去了最高处的视觉。塔尔在虞影溯回归现实的同一时间一跃而起,弗里恩附在最上层的躯体在他下落之时灰飞烟灭。
他看见了金色的卷发。
“别——”
虞影溯根本来不及阻止,塔尔的手就已经带着晃眼的白金火焰攥住了无数的发丝。但欺诈的反应太快了,毒雾即使没有狂风的加持也足以在一秒之内将发丝腐蚀,连带着塔尔的掌心。
“操。”
塔尔疼得骂出了声,但指尖却在火焰的包裹下掐住了卷发少年的颅骨。
“烙印!”深魇惊叫道,“把他扯开——”
没有必要了,因为塔尔单手扣着卷发少年的颅骨,即使双脚上的长靴都被毒液腐蚀也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他四肢末端的火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焦糊气味,皮肉和骨骼交替着出现在虞影溯的眼前。他的双手被身体表面汹涌而至的黑色荆棘挤满了,它们缠绕在纤细的指骨上,维持着关节的牢固度,也同时修复着双手的皮肉。
他的爱人像是诡异王座的践踏者,用浑身的伤疤换取最终的胜利。
剧痛没有让塔尔失去意识,反倒思维越发清醒。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但闷声的嘶吼却足以给予他足够撕扯一切的力量。他拽出了卷发少年的头,但他的脖子太过纤细,险些被直接扯断。塔尔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带着火烧毁了四周汹涌着想要关闭通道的血肉,给自己辟出一条足以侵入内核的通道。
『一个坏消息,』灾祸突然道,『第七道门破除了一半,羊群全灭了。无尽之境里没有苍椽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灾祸的话音刚落,铃兰谷内忽地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巨龙的头部堵住了整个出口,他不知从何而来卡在了墙壁里,疯了一般朝谷内做着咬合的动作。
他的目标是烙印,但悬殊的实力差距令他的一切攻击都变得恍若儿戏。
『我带他去破门,』烙印通过传感说,『稍后再见。』
塔尔扒着卷发少年的肋骨,终于在持续的抗衡中够到了他跳动的扭曲心脏。他留出了一抹意识,问灾祸:『羊群的异样?』
『全死了,没发现,我让小火……』灾祸忽然顿住了,『销烛不见了。』
塔尔手底的心脏爆开之时瞬间四分五裂,他先前猜得没错,那卷发的独眼少年就是怪物的核心。碎了一地的肉块惨烈至极,这场面太过血腥了,九具尸体早已经没了原本的样子,连骨骼都没有嵌在原本的皮肤里。
『你让她单独——』
塔尔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的心口感受到了一阵难以遏制的剧痛。那里并没有伤口,这是从别处传来的。他触电一般望向了虞影溯,却在深魇的身后看见了满面笑容的销烛。牧羊人的手里的哨笛化作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穿透了虞影溯的左胸。
销烛……不,那是欺诈。
“嗨,又见面了,”销烛依旧是原本的声音,“你看,我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达的此处,除了传送法术,塔尔找不到第二种解释。欺诈的底牌的确如烙印所说深不见底,但他走错路了。
塔尔的目光死死盯着虞影溯,他左胸口的匕首变回了哨笛,撑出了一个浑圆的洞口。猩红的血滴在了铃兰花瓣上,又在空气中化为晶莹的飞灰。
这其实是个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场面。
宝库门口的灾祸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攥紧了,他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掌心控制不住地抠挖着前胸的皮肉。他的脑中在一瞬间混进了太多的情绪,绝望和震怒交错着占据了他的思绪,让一切理智在瞬间灰飞烟灭。
他的胸口好痛,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感觉从大脑直接投射到了肢体上,让他跪在地上直不起身。
“欺诈,”他在混沌中听见了自己主人的声音,冷静得刺骨,“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