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人大军到达莫蒂兰恰平原的落月同盟驻地时已经接近凌晨,天边的晨光被浓重的黑烟挡得严严实实,血的气味在几十公里之外都能闻到。落月同盟上了战场的三万人中仅有不到三成活着回来,他们之中大多数的受了严重的外伤个,即使是玄逐归也断了两根肋骨。
罗茵莱河里流淌着的不再是源于灵池的甘泉和雨水,那成了一片千万人的生命汇聚而成的血海,被杀戮污染。
塔尔掀开帘子踏进主帅帐中时,玄逐归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他见了来者先是一怔,而后便笑了。
“上次见你还是在月眠城,什么时候醒的?”
塔尔的指尖燃起了一丛几乎全白的火,触到玄逐归肩上的刀伤时忽地烧成了血红。玄逐归疼得直吸气,但一低头却看见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
“3月底就醒了,但恢复期太长,之前离不开大裂谷,”塔尔说,“这场仗……不该输这么惨。”
“河对面那群吸血鬼也伤得不轻,精灵法术对他们造成的伤害算是难好的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轻敌了,不仅害了他们自己,还把我们也一起拉下水,”玄逐归冷笑了一声,“对面的主将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强得离谱,小鱼说光她一个就杀了十几个吸血鬼,暗党已经把她拉进黑名单了。”
“宴夕?”塔尔问。
“可不是,‘烈火之花’一战成名,”玄逐归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笑得有些狰狞,“我反正打不过,她周围和火炉一样都是烫的,站在草原上周围的气流都在沸腾。封喉刃的长度只能在她脸上留个小口子,我没带弓,不过估计箭也穿不透火焰。”
玄逐归最擅长的武器根本不是剑,而是弓,但他从琳琅天城回了月眠城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自己的那把弓,直接封了箱。
塔尔没有去问缘由,他大概能猜到。
“我从大裂谷带出来一个精灵,他叫琅轩,”塔尔说,“是原本的精灵先知。”
玄逐归一顿:“他还活着?”
精灵王樊霄处决先知的事情如今人尽皆知,他根本没有将这个消息藏掖着的意思。
“樊霄剥了他的灵符。”
玄逐归知道灵符对于精灵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想到了在黑市天街尽头的凰笙。联盟占领琳琅天城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凰笙的消息,整个黑市天街就像是和萨利尔曼王国一同消失了一般。
但玄逐归没空想那么多了,驻地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许多亡者的尸体还留在战场上,伤员也几乎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他们太缺人手,以至于兽人大军一抵达,连喘口气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继续开始忙碌。
“家主,鱼统领来了,”门外的卫兵犹豫着通报,“他带来了……一条龙。”
“是君煌,”塔尔说,“君家的混血。”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嘈杂一片,卫兵显然想拦一个闯进来的人,但由于实力悬殊太大了根本拦不住。
“别拦了,”玄逐归说,“以后也别拦。”
卫兵一愣,连忙答了一个“是”。短短几秒之后君煌就掀帘子进来了,他怀里还抱着猫,一双龙翼肆无忌惮地拖着,显然没有半点收敛之意。
“久仰大名,”玄逐归起身抱拳,“鱼兄辛苦,麻烦帮我再去兽人大军中找一位名叫琅轩的精灵,请他来主帐。”
那位鱼统领名叫鱼散疏,来自一个并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玄逐归手下有不少这样出身寒门的人才,有些擅长战事,有些则对治理颇有见解。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妄想用躯体去抗衡精灵的法术,就算他们的灵符都废了,人类的身体强度也远不及精灵,”君煌开门见山,“吸血鬼在夜晚的确有优势,他们出其不意可以,但在火精灵面前黑夜白昼没有区别。我们几十公里之外都能看见冲天的火光,为什么不撤退?”
“退?”玄逐归苦笑,“往哪里退?退了之后精灵就能乘胜追击打到法尔伽鲁姆门前,怎么不索性敞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樊霄的目的不是打胜仗,他要的是让宴夕一战成名,而你们恰巧就给了他这个机会。后退只是暂时的,如果宴夕没能一鸣惊人,那么樊霄的计划也会被搁置,”琅轩从帐外掀开了帘子,“久仰大名,玄家家主。”
琅轩的态度有些奇怪,塔尔从未见过他如此咄咄逼人。先知的身边仿佛永远都笼着一层烟雾,让人捉摸不透。
“不必客气,”玄逐归并不知道琅轩反常的态度,“何出此言?”
“之前的败将是他杀鸡儆猴的棋子,现在的你们是他树立威信的棋子,”琅轩一声冷笑,“虽然可笑,但樊霄不会在同一次行动中打成多重目的,因为他的座右铭是‘切忌贪得无厌’。”
“这不足以说服我,”玄逐归道,“他连你都可以舍弃。”
“所以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原则舍弃我,”琅轩顿了顿,“我有把握让你们下一战全身而退,把主将的位子给我,如果输了,我自行了断。”
“什么?”鱼散疏几乎要惊掉下巴,“统帅!他——”
玄逐归的脸色很差:“先知在和我开玩笑?”
“我没有必要戏耍你,”琅轩说,“我在他身边经历的战争数不胜数,这世上不会有别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手段。”
“即使你仍然被他流放?”
“我做好过死的准备,只是运气不错,”琅轩低声说,“龙哥救了我。”
君煌没有说话。
“统帅,我不看好让前任的精灵先知当主将。我并不了解诸位,但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在场各位都是不确定因素。暂且不论斯图莱特先生出生联盟,落月同盟经此一战已经元气大伤,我们赌不起,”鱼散疏坚持己见,“但我不是统帅,我左右不了您的决策。”
所有人都看着玄逐归,落月同盟的核心在此,一切决定权最终还是在他手上。他垂着眼帘思索了很久,手里转动着毛笔,最终抬起了头。
“如果赢不了,我不会用自己的命当作赌注,”琅轩说,“毕竟差点死过一次的人最惜命。”
君煌皱着眉,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或许适用,但绝不适用于琅轩。
“那就试试吧,”他说,“我不信你,但我信塔尔。”
塔尔扬起了嘴角。
“我的荣幸,”琅轩微微颔首,“您会是位伟大的统帅。”
琅轩并未在帅帐里停留太久,他需要趁早熟悉落月同盟的现状,至少知道那些人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你会阻止他,”君煌皱着眉,“还是你想去和宴夕打?”
“练了这么久,总得找个人试试自己的水平,”塔尔没有否认,“都是用火的,看看谁更胜一筹。”
“别发疯,”君煌说,“他不在,出了事没人能救你。”
“我不需要人来救,”塔尔说,“还有灾祸,这家伙也不会让我真的死了。”
灾祸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探出了头,调出了虞影溯的声音。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像个人,起伏不定的语调和磕磕绊绊的句子能完美展现出这一点。
“三天之内,可以,彻底,摆脱睡眠。”
在场四人皆是一愣,就连塔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就能从这种强制昏迷中摆脱出来。
“不错的好消息,”玄逐归笑了一声,开玩笑道,“至少下一战,我们的主战力之一不会在战场上睡着了。”
“报——”
一声高呼让玄逐归的心跳猛地一颤,他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出现是在琳琅天城玄家宅邸的暖阁里,那一次他收到了此生最后一封来自父亲的信。传信的卫兵疾跑着冲入帘帐,他甚至都来不及因眼前的这群人感到震惊就单膝跪地。
“家主,最新消息,”卫兵来不及平复气息,“苍炱北楼姚家和蔺堰宣布归顺罗兰公国,军、军师她——”
玄逐归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应声倒地。
“她人呢?”他握着剑的手背爆出了青筋,“什么时候的事?”
“开战那日,”卫兵言简意赅,“军师的侍从说姚家拿军师当人质就是为了威胁您,军师让您不必顾及她,该出手就不要犹豫,她自有保全之策。”
沈初墨从来都不会空口无凭,玄逐归对此深信不疑,他的军师最强大的一点就是言出必践。
“倒戈的理由?”塔尔问。
“他们认为落月同盟不足以抵抗精灵族的入侵,他们甚至承认了吸血鬼,”卫兵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江家两位家主一日前传来快报,吸血鬼已经开始协助姚家占领苍炱的领土,江家如今也举步维艰。”
“外敌当前还有功夫内讧,看来樊霄是太客气了一点,”君煌都快笑了,“我看我们不如收拾东西回家,让联盟自己打精灵算了。”
“传信回月眠城,让旷星亲自去把初墨接回来,”玄逐归低声道,“和他说,如果我见不到活着的沈初墨,那他的君弦也会有一样的下场。”
卫兵一愣。
鱼散疏低声道:“那是王国的女皇,就算没有举行登基仪式也是皇女,统帅,我知道军师重要,但这种威胁——”
“怎么?萨利尔曼王国已然覆灭,收留一个亡国之君已经仁至义尽,难不成我还要为了护她周全不顾一切?”玄逐归瞥了他一眼,“你还活在萨利尔曼王国时期,但现在人类王国中心,琳琅天城的天空树主干里住着的是联盟的大长老和罗伊尔·罗兰,那里自称罗兰公国,依照惯例来说该称得上是改朝换代。”
“统帅……”
“你应该有点当乱臣贼子的觉悟,”玄逐归滑出一截的封喉刃“啪”地一声入了鞘,“现在去清点物资,统计上报伤亡名单。”
鱼散疏就算再不甘也不敢违背玄逐归的命令,这位杀神浑身的气场都在叫嚣着怒意。他应了之后便快步离去,屋内除了传信卫兵之外便只剩下了三人。
“追羽。”塔尔低声叫他。
“嗯,”玄逐归知道他要说什么,先打发走了卫兵,“加急,让旷星拿到消息后的三天之内让军师出现在月眠城的玄家,多拖一天君弦就一天没有饭吃。”
“是!”
卫兵离去之后,君煌也随便找了个理由走了,但即便如此,玄逐归和塔尔依旧过了数十秒才开始对话。
“虞影溯呢?”玄逐归问。
“我以为他回归暗党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说不定我们会在河对岸的阵营里见到他,”塔尔说,“为什么问他。”
“那位龙族说他不在的时候就想问了,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将整个西南气根拱手送人,让玄青栎成了俘虏,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在谭城的暗探会第一时间……不对……”
“你的暗探已经死了,萨兰·玻佩恩不会允许黑暗里有除了吸血鬼之外的生物盘踞,”塔尔说,“不过如果运气好,你这两天能看到他。虞影溯还需要进食,而他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我。”
“我以为那是他哄人用的说辞。”
“他没必要骗你,”塔尔说,“他也必须站在暗党那一方。”
虞影溯背负的东西比他只多不少,他们都不会干涉对方的路,就算走到了分岔的两侧也依旧同心。
玄逐归看着塔尔的表情,看着他眼神中微妙的变化,不禁笑出了声。
“如果你们都不得不走上敌对的道路,那这见鬼的世界真的就没救了,”玄逐归说,“既然你不说那我也就不问了,有些事的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能保证知情人不会背叛,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说漏嘴。”
但如今的状况来看,塔尔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了。
“还有件事,5月底的时候我在月眠城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帕帕罗尔嘉,”玄逐归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信纸,“署名是诺克。”
是克莱蒙的信。
“有些句子看不懂,南初说可能是暗码,需要解读,但我们没有头绪,”玄逐归把信递给了塔尔,“那是你的人,你看看。”
塔尔接过信,问道:“南初?”
那是君弦的谋士,塔尔记得这个年轻人,当时抓获尤金他功不可没。
“他现在跟着符观,君弦那边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月眠城人再缺也不能让个男人来照顾皇女,”玄逐归笑道,“不得不说,君弦看人的眼光一流,南初的能力真是让人服气。”
但塔尔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里,他也曾收到过克莱蒙的来信,那时候以为他只给赫萝大裂谷送了一封,万万没想到月眠城也有。如今那位十二长老大概率就盘踞在西凉川的权力中心,这封信让克莱蒙的处境危险了不少。
“都有些谁知道?”
“只有我、南初和符观,”玄逐归道,“就算有别人知道也无所谓,帕帕罗尔嘉姓诺克的人只多不少,这封信里也没写什么有用的内容。”
“蝙蝠送的信?”塔尔皱起了眉。
“不,是信鸽。”
塔尔顿了顿,展开了手里的信。信纸上的字迹和送去赫萝大裂谷的那封相差无几,但即使是他,也看不出克莱蒙究竟想说什么。
“我拿走了,”塔尔说,“琅轩他……”
“我说了,我不信他但信你,”玄逐归笑了笑,“但你为什么确定我们面对的是精灵王本人,而不是那朵‘烈火之花’?”
“如果她并非那种事事听从樊霄的傀儡,那樊霄不会用她。精灵族将领太多,但没有一个会在上了战场之后彻底听从这个新上任的精灵王,”塔尔说,“这是宴夕存在的根本原因。”
“那位先知是精灵王肚子里的蛔虫吗?”
“好歹同床共枕过二十多年,总会知道自己身边睡的是人是鬼,”塔尔说,“我得去睡会儿,不然真的打起来——”
“统帅!”
塔尔的话被又一声高呼硬生生打断,他和玄逐归同一时间望向帅帐的挂帘,同一时间听到了些不寻常的骚乱声。鱼散疏掀开帘子的动作堪称急躁,但这也怪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