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文字,墙上的雕刻风化太严重,无法辨认,”虞影溯说,“换个地方。”
塔尔从偏殿的另一个角落缓步走向他,却停留在了中途一半的地方。他蹲下身,手悬在距离地面不到五公分的高度,觉得指根似乎有凉风拂过。
“这里有地下室,”塔尔敲了敲地面的砖石,听着空洞的回声笃定道,“就在这里。”
地面的石板并不厚重,但即使如此,塔尔也没有将这里直接跺穿的想法。能住在这里的必定是兽人族曾经的王,既然如此地下室也必定会有密道。
“我记得密道的入口,”琅轩这时候突然出声,“南面窗台的左边有个把手,向下拉三厘米再向上推,楼梯就在西南的角落。”
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都停住了动作,塔尔一皱眉,突然意识到虞影溯之前所说的“独处”或许与此有关。
琅轩在进来之前从未提起过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甚至他们在涅亚的房子里找地图的时候都没有说起。这和如今的状况并不相符,再加上之前君煌熟练至极的动作,如果琅轩并没有故意瞒着的意思,那么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他们的记忆被封起来过,和曾经在特拉古欧森林被夺去记忆的虞影溯遭遇了相同的事情。
“没什么好惊讶的,”琅轩微微一笑,“你们总不至于让在场最矮的人去够那个把手。”
他的坦诚让塔尔觉得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能直接找到旧宫所在之处的羽画来过这里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君煌作为涅亚曾经的好友踏进过这里也说得通。虞影溯之前想要告诉他,但碍于所有人都在场不好开口的事情大约也是这个,他睡着的时候羽画有机会告知合作者一定的消息,每个解释都很合理。
可为什么只有琅轩知道密道开启的方法?
“不着急,”虞影溯适时开口,“先把地面上的看完再看地下的。”
在场者没有一个心里不带算计的,塔尔按照琅轩所说的位子望了一眼那个机关,始终觉得如此明显的开启方式并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思维。太过明显的陷阱通常与危险直接挂钩,虞影溯不知道按下机关之后出现的会是密道还是铺天盖地的暗器,也并不想冒这个险。
即使琅轩在说谎,有意要独吞整个旧宫之内涅亚的遗物,虞影溯也不想这件事在第一天就发生。
偏殿的西侧和北侧分别有两个通道,西侧的通道有微弱的光线,而北侧则被下落的碎石挡了大半。塔尔选择了先往北侧的那条路走,他指尖的火照亮了并不宽敞的通道,挪开拦路石,又走了百米之后便进到了第二间房间。
看四周的陈设,似乎……是个厨房?
“这条路不错,”虞影溯跟在他身后笑道,“他们往另一边去了。”
塔尔闻言二话不说先转了个身,他踮起脚拉下了虞影溯的脖子,在黑暗之中和他接了个吻。他们之间很少有这种不带血腥气的唇舌相交,一来狭小的空间容易擦枪走火,二来这味道太明显,被另外三位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
“我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个厨房,”虞影溯托着塔尔的后腰,“说不定打扫一下之后能做点吃的。”
“这里只有草,或者打几只鸟下来,”塔尔说,“但调料都没有,你准备怎么烧?”
虞影溯摊手,说总有办法。
他把夜里羽画说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了塔尔,包括那只蝙蝠。塔尔并不意外,但却没想到这里的结界竟然能和特拉古欧森林扯上关系。他们原路返回后便去了西侧的小道,这条路旁的围墙并非全封闭,距离地面半米以上便是窗框,窗框中是大小不等的圆柱。
那些圆柱从远看如同一个接一个堆叠起来的陶罐,最宽阔的弧形位于正中。圆弧形上有着大小不一的锯齿凸起,但上下对称,又像一个个面对面摞起的盘子。
走了一百多米后他们到了一个中庭,屋顶中间被挖空了,阳光从东南方洒进来,照亮了西侧的大半面墙。虞影溯定睛一看,墙壁上有些隐隐约约的暗纹,凑近了看根本看不出名堂,但将距离拉远便能看出那是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古兽人语文字,中间填充的满是浅淡却繁复的海浪花纹。
“什么意思?”塔尔问。
“极夜,”虞影溯说,“对面的是永昼。”
这些词在平时并不常见,但古兽人语的典籍里却时常会用到。这个中庭算不上什么很重要的地方,他们沿着长廊走到了转角,又十余分钟之后到达了后花园。
后花园应该是独角兽家族其他人住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小院子和屋子连成片,延伸出去很远。羽画坐在其中一间的屋顶上,指着东南方向的一个高台说:“那是祭台。”
对他们来说从这里上去很容易,但实际上从后花园到祭台根本没有路。要从这里到达祭台的顶端就必须走到尽头处的祭祀准备室,那里在旧宫的北部边缘,走过去大概要一个多小时。
“想从这里上去?”君煌问,“我们刚试过,上不去。”
塔尔闻言便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向上扔,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给挡开了,原路弹回了他手里。
“不是屏障,”塔尔说,“可能是个结界。”
“我从祭祀准备室走,你们试试从主殿的那棵树能不能直接通上来,”羽画说,“没记错的话那里以前还有螺旋阶梯的遗迹,现在也没了。”
一旁的琅轩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采了一捧花。塔尔有些意外,这个地方竟然会有成片盛开的白玫瑰。
“以前老师只种了一株,”琅轩把那朵白玫瑰递给塔尔,“我也没想到它二十年了还活着,还连成片了。”
琅轩的手被刺刮开了细小的伤口,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沐浴在阳光下的精灵先知再也没有了之前那般周身缭绕的死气,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虞影溯从一旁伸出了手,替塔尔接过了花。
“多谢,”塔尔说,“我有个问题。”
琅轩正准备后退的脚步一顿,抬起了头,用眼神询问塔尔。
“当初……我出生之前,你和他,是谁先说出的要走。”
旁边的虞影溯一怔,他没想到塔尔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夜晚时分和羽画的赌约并没有被睡梦中的人听见,他也没说,那么塔尔如今的问题则必定来源于他自己的猜测。至于他是怎么猜到的,就连虞影溯也不得而知。
琅轩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实是我。”
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算,樊霄是那个主谋,而他却成了最后那个被指使的枪手。离去之时留下的那封信是琅轩写的,第一个踏出大裂谷的是琅轩,结果到了最后,回来的还是琅轩。他像是一个被樊霄用完就扔的棋子,还被丢回了对面的棋盘。
“他和你说过什么。”塔尔问。
琅轩笑了笑,说:“没什么。”
他并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所以即使问的人是塔尔,他都不会说半个字。樊霄的那些话会让外人觉得他蠢得可怕,因为他现在回过头想想都觉得自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被人把玩在手心却始终不自知。
“啧,”虞影溯压低了声音了,“先知,你要么下次和羽画说是他先说的吧?”
琅轩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好啊。”
但他答应得这么轻松,虞影溯下意识地就觉得没那么简单。
“你把得到的赌注分我一半,我就帮你。”
虞影溯连一秒都没有犹豫,直接说了一句“告辞”。
“我忘了说,其实我看得懂一点唇语,”琅轩微笑道,“也懂一点血族语。”
一旁的塔尔实在没忍住,转了个身扬起了嘴角。他第一次看到虞影溯这么吃瘪,新奇之余还觉得挺有趣。
君煌把在杂草堆里撒欢的崽崽扛上了肩,他们正准备沿着回廊往主殿方向走,却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而那响动不仅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靠近他们。
“四头赫萝丛林狼,”虞影溯说,“我闻到了血腥气。”
他们不知道狼群是怎么进入旧宫的,或许这里的结界和大裂谷的结界一样并不影响动物。但虞影溯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皱了皱眉,那并非狼的血,而是另外一种动物。
“茶风呢?”塔尔问,“我没看见它。”
“它跟着羽画,而且按照头狼之前的态度,它们也不会对茶风动手,”君煌说,“这是兔子的血。”
“你们有关于狼群的记忆吗,”塔尔问,“或许和旧宫一样,只是忘了。”
“可惜了,我没有,”琅轩道,“但我第一眼看见它们就知道那是赫萝丛林狼。”
“废话,”君煌白了他一眼,“这片大裂谷里只有这一种狼。”
这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多少种狼,除了赫萝丛林狼还有极北冰原的雪原狼、滨塔西斯平原的珈蓝罗恩狼和佩奇尔荒狼、芬罗平原的萨尔布恩狼种、以及从前曾经生活在罗莱斯和白龙湿地附近、带着两栖动物才有的鳞片的狼蜥。
“如果可以,一定要把摩里恩为你们所用,”琅轩说,“当年的龙族就是因为一个兽人被精灵族从白龙湿地驱逐。”
君煌愣了半秒,一句“什么”卡在喉咙里半天都没有问出口。
“永远不要小瞧兽人,”琅轩压低了声音,“他们也是主导这个世界的神圣者。”
狼群的身影出现在了转角,他们从一个方向而来,四匹狼的嘴里都叼着一只还在滴血的猎物。头狼将奄奄一息但还活着的兔子放在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石板上,另外三头也同样如此。
崽崽在君煌肩上叫了一声,它一跃而下,步履矫健地跨过杂草丛来到了石板路上,毛茸茸的大尾巴在空中一晃一晃的。头狼看见它也不排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却被崽崽跳过去朝着脸就拍了一巴掌。
“哇哦,”虞影溯感叹,“好凶。”
头狼挨了这么一下先是愣了半秒,随即便龇出了牙,但君煌刚想上前阻止却被琅轩拉住了。
“没事,”琅轩说,“它们以前认识。”
记忆姗姗来迟。
君煌想起来了,涅亚刚把崽崽从林子里捡回来后不久,这小家伙某一天叼了一只动物幼崽回来。他们都以为那是只小狗,却始终没有找到养它的人家。后来那只小幼崽在某一天消失了,再也没回来,直到现在。
崽崽的下一巴掌直接按在了头狼的鼻子上,头狼一愣,下意识地和小时候一样张开了嘴,轻轻咬住了那只爪子。崽崽下一秒直接扑了上去,他从前比头狼大好多倍,如今却比不过了。头狼一爪子直接把他按在了地上,但抵不过崽崽动作又快力气又大,又被扭到了地上四脚朝天。
一旁的三头狼都看傻了,它们嗷呜嗷呜地叫,准备一起扑上来,却又被头狼一嗓子吼了回去。崽崽龇牙咧嘴地发出低吼,尾巴却翘得老高,一晃一晃地昭示着主人的心情有多好。
幼时的玩伴重逢了。
“你的眼睛,”君煌看了琅轩一眼,“恢复了多少?”
“一成都还没到,”琅轩如实说,“但辨认动物的灵魂也不需要那么多。”
他说着看向了一旁的塔尔,在琅轩眼中,他的身旁即使在阳光下依旧有些灰暗。
“灾祸之主……”琅轩自言自语,“灾祸……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