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影溯在午夜时分回到了房间内,他咬开了塔尔的手腕,入口的血液比从前更加浓郁香甜。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了君煌这栋三层楼的小屋里,羽画坐在窗边抬起了头,长叹一口气又垂了下去。
小芙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她怀里还抱着那本书,即使在睡梦中都不曾放手。羽画看着这姑娘攥紧的手指,忽然想起自己母亲刚消散的那几年。她没日没夜地守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幼弟,用整个罗莱斯最鲜甜的血液把他喂到能自己走路的那一天。
血族的生长周期并不长,虞影溯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整个罗莱斯跑了。羽画那段时间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了羽谿,自己日复一日地跟在那个小崽子的身后,直到他在十四五岁之时接触到了暗党,接触到了赛尔芬·伯兰。
她知道自己早就该放手了。
占星者萨布里亚斯在清晨时分现身于浓雾,他也是一只独角兽,但独角并非荧光的白,倒是带着些鹅黄色的光泽。他的下半身也并非是马匹,而和人类一样拥有着双腿。
“占星者,”君煌替他开了门,“麻烦了,您一晚没睡。”
“无碍,”萨布里亚斯低声道,“人呢?”
虞影溯早一步就出现在了楼梯口,萨布里亚斯用白纱蒙着双眼,若非额上的独角,看着倒像是一个精灵。他周身的气息和兽人相差甚远,虞影溯迎上去一步,却被对方用一根手指顶着额头钉在了原地。
一道看不见的气浪四散而开,虞影溯呼吸一滞,只觉得耳边的烙印隐隐发烫。萨布里亚斯眼前的白纱顷刻间灰飞烟灭,他那双浅红色的眼睛透着谁都看不穿的情绪,仿佛一个浅色的深渊。
“你的烙印,我能解,”萨布里亚斯道,“不难。”
“不用了,多谢,”虞影溯垂眸,“我不想解。”
他的拒绝并未让萨布里亚斯觉得意外,后者轻轻一笑,从虞影溯身边擦肩而过。
君煌说占星者给人治病的时候不太喜欢被围观,所以虞影溯即使再着急也只能杵在门外。他从清晨等到了正午,像个雕塑一样坐在窗沿上,整整六七个小时一动不动,直到小芙兰来拽了拽他的衣角。
“花儿哥哥,”小芙兰的声音很轻,“我……想问爸爸他……”
虞影溯觉得她很早就想问了,这孩子时常会抱着怀里的书出神,一路上也很少再笑,像是知道自己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不知道克莱蒙走之前和她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说,但这孩子心思细腻又敏感,可能很早就察觉到了。
“芙兰,”虞影溯蹲了下来,平视着小芙兰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吗?”
小芙兰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你,”虞影溯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梢,“但听完之后你会哭的。”
“没关系,”小芙兰小声说,“爸爸说哭也没关系,不要太吵就可以了。”
真相通常都残酷无情,错综复杂的关系被剖析开后总会有一根血淋淋的线。那条线由诸多恶念塑成,但却的确是最初想要寻得的东西。
很多年以后的芙兰常常还会想起这个眼光灿烂的正午,人类六岁前的记忆通常是模糊的,但对她而言似乎是个意外。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那时的虞影溯残忍无比,也怨恨自己的父亲,恨他抛下了年幼的自己。
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去了帕帕罗尔嘉的亚恩,即使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父亲的容貌,但有些回忆却时常显现。她记得克莱蒙曾经高高举起她,笑着说“我的小芙兰会飞了”,还有他手边母亲的相框。
虞影溯曾说她长得像母亲,因为克莱蒙五大三粗的,还满脸胡茬。但芙兰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克莱蒙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相片,有关他的一切都消失在了回忆里。她想起父亲的时候只会轻轻一笑,但被问起家人时却会开玩笑一般地说“我父亲拯救了这个世界”。
可五岁的小芙兰只能蜷缩在地上哭得几乎昏厥,甚至不愿意再去触碰曾经很喜欢的大哥哥,因为恐惧,也因为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那股恨意。
“芙兰,”虞影溯低声道,“我不想你和塔尔一样将来只能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的过去。”
他不知道小芙兰听没听见,人类哭泣的时候可能会耳鸣,更何况这孩子一直都在打哭嗝,已经快喘不上气了。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一切,我不想你活在真实和虚假的夹缝里。欺瞒或许能让你平安度过一生,但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虞影溯的掌心搭在她肩上,“芙兰,不哭。”
可虞影溯知道,有些人不哭是因为坚强,但更多的人是因为麻木。
就像极北冰原的冰川不惧怕风雪,终年干旱的土壤不惧怕烈日。它们无法得到拯救,因此放任自己沉沦在僵冷和龟裂的纹路中。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吞噬人的意识、麻痹人的神经,直至最后触底之时全盘崩溃。
他的视线从小芙兰的肩上越过,最终落在了那扇关闭了一整天的门上。他的小主人也哭过,也曾在黑夜里因为变故泣不成声,但谁敢说他不坚强?
羽画出现在了转角,她的气息让虞影溯回过了头。姐弟俩视线交错的瞬间谁都没有率先挪开,就这么死死盯了很久,直到芙兰停止了哭泣。
“花儿哥哥,”她嗓子都哭哑了,“我去找那个白色的哥哥了。”
“嗯,”虞影溯低下头,直视着芙兰的眼睛,“别跑远,注意安全。”
芙兰点了点头,留给了虞影溯一个背影,咋路过羽画时说了一句带着鼻音的“姐姐好”,飞快地跑了。
“她才五岁。”羽画说。
“早知道早解脱,”虞影溯仰头靠在窗边,“我和塔尔都这么觉得。”
“你在怪我没早点告诉你?”
“也不是,毕竟这是你的自由,”虞影溯说,“你瞒着我的事情那么多,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
羽画一时语塞,但也找不出半个字反驳他。
“算了,你都到这里来了,该知道的的确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羽画叹了口气,“我是来问,他喝过你的血吗?”
虞影溯一愣:“喝我的……”
喝过。
但直至此时,虞影溯才反应过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魔族血脉一旦觉醒,就需要进食,”羽画看着他,“我昨天给他喂了一滴。”
“你——”
“我就试试,”羽画耸了耸肩,“如果他没被血族的血刺激过,说不定能刺激着醒过来一会儿……但他没有。所以我挺好奇的,你……是怎么被他喝的血,嗯?”
“接吻,”虞影溯总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不然还能怎么喝?”
“我觉得你忍不住,”羽画评价道,“吻都接了,床也上过了是吧。”
“才一次,而且距离第一次接吻隔了很久……”虞影溯顿了顿,“你是不是太小看我的自制力了?”
“那你还挺厉害的,”羽画耸了耸肩,“我以为你和以前的大哥一样。”
虞影溯皱了皱眉,他不知道羽谿原来什么样。
“如果你知道他的敌人是谁,或许不会这么选,”羽画也靠在了窗边,“虞影溯,大长老已经杀了涅亚,我不想看到你和塔尔一起死在他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虞影溯半阖着眼,“我以为你会说……无论怎么样你都帮我。”
“这还要我说?”羽画看着地面,“我把你驱逐的理由不难猜吧。”
“不难,”虞影溯顿了顿,“但可能适得其反了。”
羽画轻轻叹了口气,确实如此。她原本想让虞影溯离开血族,离开暗党和联盟长老殿,远离这些她花了几十年都料理不完的事情……却没想到他这一步直接跨到了最危险的地方,甚至接触到了联盟的核心。
“我希望你不要后悔,”羽画说,“有些事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不和他在一起我会后悔一辈子,”虞影溯扬起了嘴角,“如果这就是命运,那我感谢神。”
“即使走向灭亡?”
“万物的终点都是灭亡。”
羽画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之后像是突然放松了一般轻轻一笑:“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虞影溯有些意外。
“我以前老把你当小孩看,毕竟是亲手带大的,”羽画望向他,“以后就不是了。”
“怎么?”虞影溯笑了笑,“终于连我这个弟弟都不想认了?”
“对啊,不管你了,反正也管不住,”羽画也笑了,“小时候跟着赛尔芬跑去暗党,长大了跟着男朋友跑去北大陆,反正从头到尾都没想着跟我一起。那我认什么弟弟,扔了算了。”
虞影溯失笑:“什么东西?”
“再把你当弟弟看我就是傻子,虽然本来也没聪明到哪里去,”羽画耸了耸肩,“那么帅哥,有没有兴趣跟没有实权的血族大君合作?”
“合作干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羽画顿了顿,“要是知道,可能涅亚也不会死。”
虞影溯顿了顿,问:“你是不是以前喜欢他?”
“别,没兴趣,不喜欢,”羽画咧着嘴,“说实话,因为羽惑和以前的大哥……我对带把的都挺排斥的。”
“你也喜欢同性。”
“可能吧,但我从小到大没碰到太多正常人,”羽画仰头,“谁像你,去一趟森林就找了个老婆。”
虞影溯一口气差点没接上:“你可千万别让他听到这个称呼……”
“老婆,”羽画用血族语又说了一次,“这下听不懂了。”
虞影溯无奈地望向屋内,实在是想象不出塔尔被这么叫了之后会有什么表情。
“你慢慢等吧,我去看看那个人类小孩,”羽画说,“她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