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明,玄家内部的灯火依旧没有熄灭。天边已经泛出了曦光,塔尔避开了坐在长廊边的玄逐归走进了暖阁,站在依旧燃烧不止的炉火边。他对气温的感知能力并未下降,但因此带来的不适感却逐日递减。他的指尖不知不觉就已经触碰了火焰,灼烧并未给他带来疼痛感,那一丛火苗甚至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又因为失去了可以倚仗的燃烧物而逐渐熄灭。
塔尔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火焰似乎很亲近他,会沿着指节烧到手腕的银链上,又不甘心地回到炉中。他尝试着将一束火苗从炉中引到桌边的一枚蜡烛上,成功之后又点燃了旁边的一盏油灯。
“不烫吗?”玄逐归靠在门边,显然一夜没睡,“你这也太厉害了。”
塔尔搓了搓指尖,问:“不休息?”
“我昨天半夜收到了皇女侍卫给我送的信,霍姆兰德家那个参赛的奴隶昨晚被杀了,他的死状和被血族袭击过后的人类一模一样,基本确认了凶手,”玄逐归低着头,“决赛取消,拉弗雷恩家由于看管不严导致了血族伤人,被尤金·霍姆兰德要求公开处刑。”
塔尔一愣:“什么?”
“都城里的吸血鬼不止虞影溯一个,”玄逐归说,“伤人的应该不是他,但……他准备怎么办?”
塔尔顿了顿,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和虞影溯脱不开干系,他或许不是动手的那一个,但绝对参与其中。
“静观其变,”塔尔说,“处刑什么时候?”
“正午,角斗场。”
琳琅天城的冬日阳光刺眼至极,角斗场的砖石被照射成了一片惨白。塔尔跟着玄逐归第一次站在了观众席上,脚下的角斗场并不大,他曾经用脚步丈量过这个地方,但俯视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霍尔·拉弗雷恩和他那个肥胖的弟弟在对面的高台之上,后者在看见塔尔的瞬间就将自己的恐惧显露无疑,但他后退的步伐被身后的一个戴着兜帽的人止住了,塔尔的视线停留片刻,果不其然在黑色斗篷下看见了一双熟悉的血色双目,以及他左眼眼角在阳光下泛红的泪痣。
“我没看错吧?”玄逐归将声音压得很低,“虞影溯在霍尔身后?”
塔尔的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是他。”
虞影溯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即使和霍尔·拉弗雷恩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霍尔要保他?”玄逐归顿了顿,“霍姆兰德家的参赛者……是他杀的?”
“不是,”塔尔说,“霍姆兰德家自己也养了吸血鬼,七个。”
玄逐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个?”
“七个,”塔尔说,“不过很快就要变成六个了。”
角斗场中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从暗处被推到角斗场中央的银质笼子外笼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骑士总团的骑士们在牢笼就位之后快步离开,而后霍尔·拉弗雷恩的侍卫阿桑从高台之上跳进了场内,一步步朝着吸血鬼而去。
“诸位大人应该都收到了邀请函,不过这个仪式原本应该在我家的花园里,但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被要求放在角斗场里举行了,”阿桑朝着霍姆兰德家所在之处鞠了个躬,“帝师大人,许久不见,您看上去气色很不错。”
塔尔顺着阿桑的视线望去,在霍姆兰德家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鹤发长须的老者。他的视线落在阿桑身上,眼中的情绪含糊不清。
“那是尤金·霍姆兰德。”玄逐归低声道。
塔尔低声应了,在对方注意到自己之前收回了视线。
“我是个胆小的人,否则昨天也不会还没开打就认输了。玄家少主这回着实成为了决斗庆典的最终赢家,因为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都会是玄家得益,”阿桑的视线扫了过来,“斯图莱特先生,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
塔尔皱着眉一言不发。
“不过这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有名的人,不记得也很正常,”阿桑说,“替我向索萨家主和老夫人问好。”
塔尔呼吸一滞,周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阿桑似乎在等他的回应,但塔尔不想说话。
“好吧,”阿桑低笑着挪开了视线,“今天的主角就在笼子里,他叫虞影溯,联盟通缉榜首位,还是害死尤金大人得力帮手的罪魁祸首。骑士总团长修斯大人要求我们将吸血鬼斩首示众,但我觉得那并非上策……诸位见过吸血鬼在阳光下的模样吗?”
“那不还是死?”有人回应。
“不一样,我喜欢看他们在阳光下,一点一点……缓慢地消逝,”阿桑掀开了黑布的一角,让阳光直射在吸血鬼裸|露在外的脚踝上,“听捕猎者惨叫着消陨,远比看猎物们自相残杀有趣得多。”
冬日正午的光线并不温暖,但塔尔知道对于血族而言,季节如何交替与他们并无关系。他不知道虞影溯找的替死鬼是谁,但那个血族的脚踝上很快就出现了焦黑的痕迹。阿桑笑着掀开了帘子,模样美艳的长发血族惊恐至极地瞪着双眼,全身上下都插满了银质的尖刺。
塔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虞影溯的表情,但黑色斗篷在他脸上落下了一片阴影,将一切藏进了黑暗中。角斗场中的血族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有自己的同类,他望向了霍尔·拉弗雷恩所在之处,但这看在别人眼里分明成了一种无意义的求救。
不,不对。
塔尔的呼吸猛地一滞,场内血族的视线并未停留在虞影溯身上,他视线的落点在更远处。阳光洒落的瞬间,一道深褐色的法术光线从角斗场的高台之上侵袭内场,屏障将场内的血族保护在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半空中女性的长发随风飘散,她盯着尤金·霍姆兰德,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
褐色的法术球毫无征兆地朝着尤金·霍姆兰德所在的方向而去,人群在片刻的沉寂之后被尖叫声淹没。恐慌的传播速度太快,塔尔和玄逐归对视一眼,前者翻越围墙朝着角斗场中而去,后者则帮助骑士团在最短时间内疏散人群。
“骑士团断后,所有人立刻撤离!”修斯高吼,“塔尔!你怎么抓吸——”
塔尔没有给修斯说话的时间,他用最快的速度进入角斗场内打开了笼子,飞速拔|出了插在吸血鬼咽喉处的银针朝半空掷去。高台上的虞影溯没有半分要动手的意思,他跟着在霍尔·拉弗雷恩的身后,在视线相交的瞬间微微颔首。
仅仅一瞬,塔尔就明白了一切。
他手指间夹着的银刺破开了吸血鬼的屏障,阳光洒进牢笼,另一边阿桑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腰间的剑,在片刻的停顿之后抽|出了绑在大腿上的匕首。
“接着!”阿桑高声道,“杀了她,我解决笼子里的!”
“还要你后腰的长刺。”塔尔说。
半空中的女性血族并没有给人群离开的机会,她掌心中的深褐色漩涡刮起一阵狂风,一道细线径直朝着尤金·霍姆兰德所在之处而去。霍姆兰德家的侍卫第一时间挡在他身前,但这依旧无济于事。尤金被爆开的冲击波掀出去数米远,他身上沾满侍卫的血肉跌坐在地,若非骑士团反应够快早已被人群踩踏致死。
“你要杀他?”女性血族的声音在颤抖,“你要杀我们?”
塔尔一瞬间就明白了虞影溯究竟想做什么,他不仅要自己的身份消失在琳琅天城,还要让霍姆兰德家的吸血鬼被公之于众。这就是个陷阱,一个由尤金·霍姆兰德亲手编织而成的陷阱。
“阿诺德公爵所言果然不假,联盟和血族勾结一心妄图干预人类内政,”尤金的样貌狼狈不堪,但依旧冷静,“骑士团彻查都城,非我族类尽数诛杀,赏金由我尤金·霍姆兰德出。”
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撇清自己的和这件事的关系,帝师在王国内的地位举足轻重,一旦出现问题,王国居民的暴动就足以颠覆一整个霍姆兰德家。不仅是尤金,连修斯、乃至于整个骑士总团都脱不开干系。没有人会在意霍姆兰德家族内部究竟如何,往后只要顶着这个姓氏,就永远无法洗清叛|国的罪名。
高台之上,修斯用最快的速度疏散了人群,血族的攻击接二连三,他手中的盾牌被砸出了无数凹凸不平的深坑。这么下去并非长久之计,血族在阳光下的消耗很大,但普通人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塔尔!”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出现在场地边缘,“来!”
亚伯·阿诺德手中拿着玄家的霸王弓,十余支银箭在冬日的烈日下泛着寒光。塔尔将银刺和匕首别在了大腿上,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亚伯身边,在接过弓箭的瞬间拉开了弓弦。空中的血族显然没有将他的攻击当一回事,普通人类的力量在这种距离下几乎不值一提,更何况深褐色的屏障几乎遮天蔽日。
“阿桑!”塔尔低吼,“杀了他!”
阿桑手中的银刀在同一时间没入了替罪羊的心脏,弓弦的鸣响同一时间响彻角斗场。空中的血族竭尽全力想要保住牢笼中伙伴的性命,她在最后时分放弃了防御,银箭贯穿她的左胸,对方周身的法术在瞬间凝聚成了一根尖刺,疾速朝向阿桑所在之处而去。
塔尔第一时间拔|出银匕首用尽全力掷向那道法术光波,他知道以阿桑的反应力只要偏过身|体就能还有躲过攻击的机会,但对方却并没有这么做。阿桑躲在牢笼之中那个血族的背后,他手腕一转瞬间破坏了他的心脏,而血族的尸体化作闪烁尘埃的瞬间,那根被塔尔的银匕首截断了大半的尖刺也没入了他的左肩。
空中的血族被塔尔的箭一击刺穿了心脏,在半空愣了片刻之后坠落在了角斗场的高台之上。塔尔逆着人飞奔而至,而在他找到那支箭时,阳光之下的尘埃已经随着北风飘散。
“塔尔!”玄逐归在场内大喊,“他怎么——”
塔尔闻声望去,倒在牢笼内的阿桑已经被放在了担架上,那根尖刺造成的伤口本身并不致命,但不过片刻的功夫,周围的皮肤已经泛出了黑紫色,带着浓重的腥臭味。阿桑的喉间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发出了低吼,却也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朝着塔尔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跌落在地,玄逐归想上去搀扶也被他拿着匕首呵退。
“塔尔·斯图莱特,”阿桑低声道,“你……过来。”
塔尔走到他身边,这才发现那根血族凝结出的尖刺正在腐蚀他的血肉。
“我……我活不了,这东西……没得治,”阿桑的声音很轻,“我死了就自由了,那狗屁的联盟就再也……再也弄不到我……”
塔尔猛地想起了他和霍尔·拉弗雷恩在书阁里的对话。
“你躲得过去,活着不好吗?”塔尔抓着他的双肩低声问,“你和帕雷格·塞卡一样吗?你不找联盟复仇——”
“不是联盟,不是联盟……”阿桑打断了他,“小盟主……其实联盟是你的……不是那个……没名字的混账东西可以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