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若甫常年在乔相麾下做事,夫妇二人又老实宽厚,即使看在已故的乔夫人面上,他们也不会刻意刁难那孩子。
钟郁不明所以,只得如实点头。
夫妇两人的表情却一瞬间为难了起来。
似乎是出于保护爱女的目的,有些腌囋之事不想叫她听见,恐脏了爱女耳朵,故而欲言又止,言辞闪烁。
“乖宝啊,那孩子若真救了你,咱们该谢。只是…..”
“只是以后还是离他远些吧。”杨氏无奈叹气道。
“那孩子没有娘,爹又嫌弃,身世的确可怜。可你是金枝玉叶,若沾染了他,还是难免……”
还是难免晦气。
夫妇俩叹气。说出这般话,似乎他们自己也觉不好,但毕竟爱女心切,有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钟郁垂下头,望着一床的绫罗锦被,心中复杂。
煞石醒转之前,那少年在凡间,到底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
夜深了,却睡不着。
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灵妍阴测测的那句“取他狗命!”
师尊昀拂给她派完任务便闭关修炼去了,她想用通灵珠跟师尊告状都不成。
钟郁神色颓丧,无语凝噎。
一方面,她要找办法用最小的代价,摘取少年煞星体内煞石。
另一方面,她还要保护那少年性命,防止一不留神他被灵妍给嘎了!
她当然也知道,上次乔陌在狗群中相救,并非是真的好心,出于本能她甚至都怀疑,那群狗根本就是乔陌那小子放的。
钟郁忿忿哼了声,自己毕竟是大度的仙,这次就不同他计较了,何况想伤她的仙体又岂是易事。
可是,他和原身到底有什么恩怨?
也是为了日后更顺利化解煞石,她想了解更多原身和那少年的过往。
钟郁深吸口气,任凭原身的记忆缓缓接入自己体内灵脉。
神识接通,她闭上眼,原身的回忆在眼前徐徐展开。
人间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身世高贵,娇憨刁蛮,什么也不用操心,也就没什么脑子。
没什么脑子的意思便是做事不加思考,只凭人性本能的善恶随波逐流恃强凌弱。谁对她好,她便喜欢谁,谁好欺负,她便效仿别人也去欺负谁。
坦白讲,钟郁很不喜欢原主的为人。在九重天的神仙眼里,原主这种人纵然出身再高贵,也只被统称为“芸芸众生”,福报甚至不如路边和流浪狗分食的乞丐。
所以原主离魂,她并不意外。只是毕竟在这具肉身里住着,有些过往她硬头皮也得面对。
在记忆中,自己和乔府两位公子一同长大。
但和万千宠爱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乔羽的命数不同,这位二公子乔陌,出生时便风雨大作,天降不祥,克死了自己的亲娘。
照理说,高门幼子,理应万般宠爱风光无限,可是乔相并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刻薄到了厌恶。
不知到底何故竟叫亲生父亲对他如此痛恶,多年来,乔陌吃穿用度一同下人,而若有其他人羞辱儿子,乔相不仅无视,甚至纵容。
他的出生好像就是一记诅咒,没人去想他何故受辱,只知那个乔家的二公子,亲爹嫌弃,生来晦气,看似像人,其实是狗。反正欺辱他又不必付出代价,随心搓玩就是。
这样卑贱的身份,原本目中无人的高门千金钟郁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怪就要怪,原身偏偏,像京城许多怀春的少女那样,喜欢他俊美高贵的长兄乔羽。
钟郁蹙眉,一段和乔陌有关的记忆碎片掉落出来。
画面中,自己十四岁情窦初开,亲手绣了荷包给乔羽送去,过了两天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少女面容可爱,眼神却愤愤阴狠,将少年双手呈上的荷包一巴掌拍到地上。
“这是我绣给你兄长的,你个晦气东西又给我拿回来是什么意思!”
十五岁的乔陌面容比现在更为轻减,冷白肤色更衬的五官隽秀。
他逆来顺受地垂下浓密眼睑,恭敬回话。
“对不起,钟小姐。兄长说他并不属意于您,所以不能收您的东西。”
他的回答并没有问题,态度也恭敬有加。可性格火爆的少女就是从这平淡语气中听出一番羞辱意味。
钟郁冷笑一声上前,使劲儿一耳光扫得少年偏过头。
“凭你这个邪物,也配碰本小姐的东西?红莲!”
红莲会意绕到少年身后,一脚踹向他膝窝踹,少年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居高临下望着少年抿起的唇:“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少女满意地裹紧了身上的毛领披风,命令他跪到第二天早晨。
转身要走时却撞上个蟒袍长者,钟郁一惊,声线微抖:乔相爷?”
她从小折腾乔陌,自是知道如何在背后欺负他,乔相也不会管,可是这般被当场撞见,还是第一次。
乔相厌恶乔陌到极点,自然不会心疼。但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幼子,钟郁担心乔相会觉得颜面有失,发怒惩罚自己。
没想到,长者却只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走到乔陌面前。
“钟小姐罚你跪,你便老实挨罚。”
“若是偷懒,我先打断你腿,听见没有?”
少年乖顺垂眸,“是,父亲。”
那会还是初春,河面还结着冰,冷风刀子似的吹,街上也没有人。
少年身上只一件几乎褪色的黑色单衣,低垂的眉眼上都覆了霜,却雕像一般直直地跪在那里一夜,自始至终没动一下,没哼一声。
第二日太阳初升,开门梳洗的邻居望着冷硬地上跪着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哪个无家可归的乞丐被冻成了冰雕。
结果冰雕却忽然站起来了,他拉长袖口遮住冻伤的手腕,回头向钟府的方向深深地瞧了一眼,面色平静、一言不发地走了。
如今,纵然钟郁贵为神仙,在梦中回想起乔陌当初的那个眼神,还是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钟郁心下复杂,闷闷拉上被子。
凡人孱弱,却心性最狠。生来没娘,爹又嫌弃的孩子,纵有高贵的身份,不还是如同无根草芥,让人随意欺凌?
少年煞星在觉醒前,原是个人人可凭心撒气的出气筒。
*
在这样难言的思绪中,却意外睡得挺好。直到清晨,耳垂上的通灵珠忽然开启了“嗡嗡嗡”的震动模式,光芒四射地震醒了她。
钟郁迷迷糊糊触摸到通灵珠,接通前先咳嗽清清嗓子,毕竟师尊经常会在大清早找他们,而弟子们赖床却不想叫师尊知道自己偷懒,往往会调整一下气息再开腔。
钟郁尽量叫自己的音色听起来字正腔圆,像起床了很久的样子。
“问仙友安,在下钟郁,正在练剑。”
通灵珠里面传来的却是师兄藏渊焦急万分的声音:
“钟郁师妹快别睡了!我用灵图探寻了那凡间煞星的气息,那煞星的气息竟不知怎的愈来愈弱…..”
“你快去救救他吧,他好像快不行了!”
睡眼惺忪的钟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