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都强迫自己不要跑,尽量保持警惕。
随着距离的缩短,门的细节也逐渐清晰,同时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那并不是一扇普通的门。
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肉质的粉红色,上面布满深色的、血管状的纹路。而且门框与墙壁的连接处一丝缝隙也无,就仿佛它是从墙壁上直接生长出来的。
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那扇门似乎在微微起伏,就想是...在呼吸。
姬子都在距离门的五米处停下。
他现在能看清更多细节了。
门表面有无数细小的突起,很像是毛孔...
他向前慢慢迈了一步,然后是另一步。
直到他离门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更浓了,姬子都几乎可以确定,那股味道就是从这扇门后面散发出来的。
他注意到门把手——如果那能被称为把手的话——是由三根弯曲的、苍白的手指组成的,它们向前弯曲着伸出,中指微微翘起,很像是一个邀请,然而与此同时,把手底部暗红色的痕迹,似乎也在诉说着接受邀请的后果,那颜色很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绝对不是能够随便接受的邀请。
但就在姬子都的脑子已经明确发出预警,理性尖叫着让他后退的时候,他却惊恐的发现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姬子都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正缓缓抬起,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朝那由指关节构成的门把伸去。
“不...停下...”
反应过来的姬子都震惊之余赶紧收敛心神尝试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然而意志和躯壳之间凭空生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夺回自己应有的权利。
汗水顺着姬子都的脊背往下流,他的心跳声大到仿佛整个走廊都在随之震动。
但他除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伸向不该伸向的方向外,别无选择。
“这不是真的。”他低声告诉自己,声音颤抖得完全变了个人,“这不可能是真的...”
门后会是什么?
碰触到它会有什么后果?
更重要的是...就算此时他没有被控制,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来时的电梯显然没有给他选择,一路走来没有门窗的走廊也没有给他选择。
其实到最后无论他想不想,他不还是会打开这扇门吗?
从始至终他也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一瞬间的犹豫与质疑引发了某种质变。
阻碍姬子都握上门把的最后一个原因也消失了。
他冰冷的指尖碰触到温热的金属,巨大的温差让他的呼吸都停滞了1秒。这把由指关节构成的门把是如此的鲜活,甚至能让他感受到‘门把’在掌心微微蜷缩,仿佛真的手指在回应他的碰触。
这种真实让他的胃部距离抽搐起来。
然而残酷的来了。
在他拼命想要掌控自己不去选择的时候,无形的力量强硬地压覆着他奔向刑场,而当他终于放弃决定认命的时候,那力量却忽地消失。
没有选择的选择权又重新交回到了他的手上。
姬子都从来没有那个瞬间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明白,它要他自己打开这既定的命运。
哪怕走到现在这一步也并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原点。
打开还是不打?
姬子都汗津津的手掌有片刻的颤抖,但也仅仅只过了瞬息他就下定了决心。那扇门也好似读懂了他的心般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微微开启的门缝像是一张微微张开的嘴,给了姬子都一种对方正在呼吸的错觉,微弱的、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面颊,带着那熟悉的、更加浓郁的甜腻腐臭味道。
不要打开!
他的心在苦苦哀求,但手臂依旧在缓缓下压。
门锁‘咔哒’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如同枪炮。
姬子都看到了——黑暗。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浓稠的、有如实质的黑,像是能把光线吞噬。
然后,第一只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惨白的人手,手腕处的断口参差不齐,暗红色的肌肉组织裸露在外,正神经质地抽搐着。
它闪电般抓住姬子都的手腕,巨大的力道终于让姬子都找回了声音——
“啊!!!”尖叫声撕破喉咙。
所有的理性分析在这一刻尽数坍塌,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姬子都疯狂地甩动手臂,但那只手死死地扣住他,指甲陷入皮肉。更加令人不安的是,眼前的门缝正在扩大...更多的断手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它们每一只都苍白的不似活物,同时却也灵活的可怕。
在姬子都还来不及反应的前,它们一拥而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肩膀、衣领。等他想要后退的时候,已经太晚,更多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断肢转瞬间便将姬子都淹没了。
它们苍白、冰冷、扭曲,带着死亡的气息。
而且这些断肢在接触到姬子都时仿佛又都活了过来,它们扭曲着,缠绕着,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紧紧抓住姬子都,让他无法动弹的同时,还将他拼命往门缝里拽。
“不!放开!放开我!!”姬子都拼命挣扎。
他的手肘击中了其中一只断手,发出令人作呕的‘啪叽’声,就像是打在了高度腐坏的水果上,然而他击退了一只,便立刻有另外三只补了上来。
他的运动鞋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无可奈何的悲鸣,却无法减缓被拖拽的速度。
姬子都面前的门已经完全打开,里面的黑暗蠕动着,仿佛有着生命,他看到更多的手从黑暗中诞生,然后向他伸出——不是几十,而是数百只,数千只,数万只,密密麻麻如同白色的驱虫,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
其中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姬子都发不出声音,看不见光明,只剩下触觉带来的恐怖——无数指头在他身上爬行,探索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
他的衬衫被撕开了,冰冷的触感贴上他的腹部。他的腰带也被某种力量攥紧,用力往下拉。
不!!!
最后仅剩的理智崩溃了,被断肢淹没的青年疯狂扭动。
他感觉自己的脊背滑过了门槛,半个身子陷入了门内的黑暗中。
那黑暗带有温度——让姬子都错觉自己进入了某种巨大生物的体内。温热、潮湿,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无数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有的拉扯着他的头发,有的甚至在试图撬开他的嘴。
姬子都拼尽全力咬紧牙关,哪怕下颚酸痛到失去知觉,但很快,两只手指还是强行突进了他的嘴角,并用力向两边撕扯——
“不!!!”
姬子都猛地坐起,后背装上了坚硬的椅背。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一切却噶然停止了。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交叠的场景,黑暗被纯白到扎眼的光驱散,刺目的白光让他瞳孔剧烈收缩,耳边隐约传来陌生的呼唤。
“...姬...”
“...姬子都...”
有谁抓住了溺水之人的脖领,用力将他提了出来。
那些肢体也好似碰到了摩西,像退潮的海水一样迅速缩回门后。
姬子都眼前的场景彻底过渡到了熟悉的会议室。
冷白的顶灯将整个空间照射的仿佛一场准备多时的手术间,他手边的骨瓷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倒在地,残留的咖啡液慢慢滴出,在地板上浸出了一片血污般的黑。
姬子都额头冷汗津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焦距的眼神下意识地扫过四周,之前空荡荡的房间竟然已经坐满了人,此时正纷纷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伴随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低沉的议论声。
他眨了眨眼,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真的尖叫过许久一样,湿透的后背在过低的循环风吹拂下,冷的像冰。
又过了几秒姬子都的视线才得以重新聚焦。他颤抖着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衣物完好,没有撕裂,没有苍白的人类断肢。
但那种被碰触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他忍不住反复摩擦着双臂,一遍一遍地确认那上面没有残留任何不属于他的碰触。
郭梵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刚刚做了噩梦的小孩,语气都比海绵还要柔软,“没事了,没事了...”
他刚刚...睡着了?
残留在灵魂中的恐惧依旧让他战栗,眼前隐约似乎还能窥见几抹扭曲的残影,姬子都看向会议室的门——普通的木质门,没有血肉,没有呼吸。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完全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噩梦就是这样...”郭梵轻抚青年的后背,像个称职的大家长般安慰着他,“醒过来后大家都会忘了具体梦到了什么,但恐惧感却会徘徊很久。”
他说着又将怀里的白大褂展开,披在了姬子都的身上,“研究所里比较冷,我看您穿得这么少,从后勤领了件衣服过来。”
“只是梦...”姬子都强迫性地告诉自己,声音沙哑几不可闻,“只是...梦...”
但尽管他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了,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
他心脏跳得飞快,鼓声般击打在耳膜上,那种从死亡边缘侥幸逃脱的感觉更是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颤抖着手想要接过送到自己面前的新水杯,但被对方躲开了。
郭梵端着纸杯凑近姬子都的唇边,少有的强势。
本就没什么精力的姬子都没再坚持,微微侧头就着郭梵的帮助,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水。
“接下来我们将讨论的是特殊的同化机制,厄变...”
母亲姬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冷静的像是手术刀划过皮肤。
姬子都猛地抬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会议室的姬评正坐在离他很远的长桌的另一端,开口发言的同时,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表情无波地旁观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一如既往的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她身边还坐着另外好几个身穿白大褂的高级研究人员,有的正低着头,紧盯着手中的平板,似乎对发生在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有的则用看着什么研究品的目光上下扫视姬子都,用眼睛将他层层解剖了一遍。
其中一位紧盯他的研究员和他对上了视线,然而对方开口说出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他看起来精神状况不怎么好啊。”
“打一只镇静剂再进去?”另一位研究员同样盯着他说。
冰冷的会议室因为他们默然的讨论似乎变得更冰冷了。
姬子都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就着郭梵的手又喝了一口水。
“不够的话我再去倒。”郭梵说着又贴心的送上了纸巾,供姬子都擦汗。
“不用了,谢谢。”姬子都苍白的嘴唇开合着道谢。
温热的水流经食道,降落在胃部,让他感觉好多了,真实的感官终于将他从噩梦的边缘拉回了现实,他拉了拉衣领,把单薄的白大褂拽得更紧了些。
微弱的暖源对此时的他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
“通过对个体灵魂与心理的同化,我们可以实现思想的共享与精神的同步...”姬评的目光很快流走了,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听众那样滑了过去。
姬子都低下头,翻涌的思绪中忽然回想起了一则久远的异闻。
冬日降生的小鹿,在被母亲抛弃后会无助地在冰冻的原野上游荡,当它遇到一块新鲜的牛粪时,便会自以为幸运地躲进粪里,即使那刚从肠道中排泄出来的秽物味道并不好闻,但其中的温暖却足以引诱它,让它错把这即将冷却的温度认成羊水的温暖,眷恋的不愿离开...
所以...小鹿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冻死。
结冰的粪便会束缚住它的手脚,将它最终拉入彻骨的寒冰地狱。
想到这个结局,姬子都有片刻的愣神,毫无焦距的视线落在了极远又极近的位置,但就像小鹿终究会死那样,他也终究会走向属于他的既定的结局。
这没什么不好的...
但就算他相通了一些注定的事情,此时也依旧会觉得难堪。
对方冷漠的注视,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任她宰割的小白鼠一样。
掌心中残存的噩梦中的触感久久不散——那扇血肉之门的温度,那些手指的抓握,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又突然僵住。
缓缓展开的手掌中,他看见了一道单单的红痕横贯整个右手手掌,像是被什么勒过。
“根据脑补扫描显示,厄变发生时前额叶皮层会出现异常活跃状态...”
母亲的声音持续传来,姬子都恍若慰问,只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
他尽量克制地急促呼吸着,但却无法克制思绪去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那不是幻觉,他手上的痕迹是真实的。
那个梦...那个门...那些手...
“需要我陪你出去透透气吗?”郭梵又重新凑了回来,而且这次凑得更近了些,近到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打在了姬子都的耳畔,“离会议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姬子都能感觉到周围持续不断向他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怜悯的。
“不用。”他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并尽可能的保持表情的冷漠。
大概是他的努力有了成效,郭梵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又或或者是他的答案已经给了对方想要的,郭梵的视线划过姬子都,最终的落点却是长桌的尽头。
姬评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郭梵这才收回视线,向着长桌的方向微微行礼后退出了会议室。
“该案例最特殊之处在于主体的稳定性...”
姬评点着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几张稍显潦草的手绘图——空旷的客厅、毛坯的墙壁、孤零零的沙发,以及唯一稍微充盈着生活气息的电竞房间...
姬子都的呼吸停滞了两秒,那上面绘制的分明是他的家。
没有经过任何装饰的房间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这就好像把姬子都整个人扒光了,供人随便参观一样。
“生活环境的单一加强了这种稳定...”
姬评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姬子都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嗡嗡的杂音,他看见自己的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而且这抽搐的幅度也在越来越大,将桌边分发给每人的签字笔‘啪嗒’一声撞掉在地。
青年的脸色骤变得然苍白,几乎快要坐立不住,扑倒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