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砚相信他的判断,都是刚进社会不久的年轻人,又背井离乡的,搁她自己儿子身上她也得急,去确认一下情况总没错:“省点儿事儿,你直接开走吧,我打车回。”她在路边停了车。
池浪点点头,下车换到了驾驶位:“那你慢点儿,打着车了给我发个车牌号,有什么不对直接弹视频过来。”他实在担心,也顾不上大冬天把亲妈一个人扔在路边孝不孝的问题了。
早些年梅总跟她老公学了点儿防身术,她又是个很有见识和头脑的成年人,生活中遇到的多数情况她单枪匹马都能应付。
“那边有你操心的,别管我了,专心开车。”梅砚熟练地点开了网约车平台,不管什么档次的车,一个不落全选上了。
“那个……最好再去咱家附近的河边儿看看,他可能……”池浪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我之前在那儿碰见过他,大冬天的还散步呢……看一眼就行。”
“成,你去吧。”梅砚抬了抬下巴,似乎没多想。
“嗯,走了。”池浪果断踩下油门,掉头向GAO基地所在的东湖驶去。
雨水和室内外温差在玻璃窗上酝酿出雾气,进园区大门时池浪降下车窗,熟稔地和值班室里的保安打招呼:“叔,您今年在本地过年啊?”
保安大叔见是熟面孔,也笑呵呵地打开窗户说话:“是小池啊?我离家远,过年能多挣一点儿是一点儿嘛。你们昨儿不就放假了吗,今儿个咋又回来了?”
“啊,我有个朋友不是不回嘛,他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我说过来跟他一块儿吃饭,顺便喝点儿。哎您今儿见他了吗?”池浪把头伸出窗外,也顾不上外面还在下雨,头发丝上很快就缀满了细密的雨珠。
“见了,今儿就他一个人进出,中午就出去了,看着挺急的。刚回来差不多半个钟头吧,脸色不咋好。”冷风直往小屋里钻,保安大叔裹紧了棉大衣。
这描述听得池浪的心情也不咋好:“行,谢谢您啊!”他转身拿起副驾上的一兜东西递过去,那是他在等红灯时就准备好的,一包鹅块跟一条烟,“给您拜个早年!那我进去了,您赶紧关窗吧,别冻着了。”
“哎哎好,过年好……你说这孩子,还带东西……”
车直接停在了三栋旁边,池浪先开小院门再开一楼入户门,头一回嫌这一层层锁麻烦得不行。
“厉明?”
进门先喊一声,没回应。不过开了灯可以看到他的鞋放在门边,鞋底还湿着,的确是刚回来没多久。
池浪没换鞋,直接套上鞋套,三五步跨上台阶来到二层,没任何动静,于是他又大步跑上三楼。
厉明的房间就在左手边第二间,走近可以听到隐约的流水声。
在洗澡吗?
也许是因为知道楼里没其他人,房门只虚掩着。
出于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理,池浪没有敲门。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把门推开,小心地走了进去。
屋里开着暖气,他注意到。
还会照顾到体感……会不会厉明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是他自己想多了呢?
但愿如此。
“哗哗”的水声愈加清晰,池浪往洗手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厉明连这扇门都没关严。
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两下,在看清门内正发生什么之后,他倏地愣住了。
血。
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血。
但跟河边偶遇时不同的是,那次在厉明满脸来自他人的血污中,一双干净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屈服。
这次却是由他本人对自己施加伤害——他低垂着眉眼,蜷缩着骨头,整个人看上去脆弱极了。
小腹,胯骨,大腿内侧。
数不清的血痕杂乱排列,彼此相交成一个个代表“错误”的叉号。
那些划痕新旧交错,旧的愈合成深红,底下或许还叠着更早之前的银白。新的则短暂流出一些鲜红,很快被水冲走,但可以看到仍有鲜血嵌在肉·缝里,温暖的水流也没能冲刷彻底。
池浪敏锐地注意到,厉明选择的部位都是极其隐蔽的。如果不是今天意外撞见,他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个人虽稍显孤僻但看似一切正常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慌乱的伤口与不被接受的自我。
红色溶入无色,变成无色。
好像就真的看不见了。
似乎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钳着刀片的手停下了动作。
厉明僵硬而缓慢地直起身,抬起头看向门外。
被水珠打湿的额发隔绝光亮,像在他眼里下着一场黑色的雨。
看清此刻正站在卧室中的人后,他的身体便激起了一层层无法抑制的细小颤抖。
厉明猛地捏起拳头,尽量不着痕迹地背过身,试图将伤痕从池浪眼中移除,顺便将刀片丢进垃圾桶:“没想到你还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
但他的举动不过是欲盖弥彰。
池浪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到门口时却又硬生生停下:“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你没回……怕你出事,所以来看看。”
厉明当然猜到了,并责怪自己为什么没能事先预见。
池浪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随稀释的血液一同流入下水道的情绪,对方因为担心而来查看情况,他也没那么不识好歹。
换作其他任何场景,“池浪来了”这件事都会是一件纯粹的让人开心的事。
可是,在看到池浪脸上隐含的慌张,以及发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明显的错愕后,厉明心头不由得窜起一股火。
这是他的秘密,他和自己交流的方式。
他一直藏得很好,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撞破。
而这个人偏偏是池浪。
厉明捏紧了洗手台边沿,死死咬着牙齿。
“谢谢,我没事。”他尽量平稳声音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
“跟我回去。”池浪毫不犹豫地说。
厉明张开嘴巴深吸一口气:“我说了,我没……”
“我知道这样很冒犯,”池浪也同样做了个深呼吸,直接进入门内,决定这次不再以他的意愿而是安危为第一位,“但我必须带你走。”
在厉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前,池浪果断拽起门口置物架上的浴袍,大步来到厉明身后,直接将他整个人裹进去,抱紧。
冷极了的人在遇到一个怀抱时,第一反应不会是拼命靠近热源,而是怪对方几乎要把自己冻脆了的骨头都抱碎了。
厉明恨极了被强迫的感觉,又因强迫他的人是池浪,愤怒间夹杂着许多的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不被理解的……一丝委屈。
他不停挣动,浑身发抖,大喊着“滚开,别碰我!”
拉扯间,池浪身上的衣服被花洒淋湿,他看到了洗手池上被烫坏的手机壳。
和上一任手机壳同样的命运。
浴袍从厉明肩头滑落,池浪又捕捉到他的锁骨与肋骨处隐隐散布着许多细长的银白色痕迹。
看起来比他额头上那块要早得多。
怎么好像,他总是在不停地重蹈覆辙呢……
不是已经发生了好事吗?
他不是已经越来越爱笑了吗?
为什么还是想要藏起来,还是在伤害自己呢?
那以后,就不能再放任他一个人这样下去了吧……?
厉明或许没注意到,鼠标,手机壳,再到蝴蝶刀——池浪送给他的几乎都是可以用手握住的礼物。
希望他能握住他伸来的手,也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如果不能,那就换我来握。池浪想。
你的手和你的人生,在我答应之前,谁都不可以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