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结束,只剩尾音还在室内固执而幽微地震荡。
诉说者娓娓道来,剖白时又言辞热烈。曲调那样倔强,像是试图掩盖不安的底色。
好惊人的一首歌。
尤其是被池浪那样干净却不单调的嗓音,那样好似不在意的态度唱出来,竟让人不敢再听。
厉明愣怔地看着他,猝不及防和他对上视线。
池浪少见地没有笑,反倒轻轻歪了下脑袋,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厉明倏地移开视线,也不敢再看。
“靠……只是让你开个场,怎么上来就放大招啊哥……”乔戈里看上去倒没厉明的这些感受,只是怪池浪发挥太好,不给别人留活路。
“那就膜拜我吧。”池浪伸出鞋尖,“来舔。”
“滚!”被乔戈里一脚踢飞。
“浪逼都唱了,厉明不得来一首?”陆宇意提议道。
“就是,还没听过你唱歌呢。”大川又抓了一把瓜子在嗑,这次是果盘里的。
“甚至都没怎么听过你说话。”算盘趴在鱼刺腿上离近了说。
“你他妈要趴就趴好了,别瞎蛄蛹,要不就给老子爬!”鱼刺往他背后甩了一巴掌,响声可观。
仅仅一晚上,厉明对鱼刺的印象就经历了一波三折。起初是戴了一堆零零碎碎走哪儿响哪儿的不好惹黄毛,后来发现陆宇意挑事儿的时候他总是试图平息战火,现在再看他却又像个看似溺爱实际能动手决不只动口的暴躁老哥……
真是好丰富一人。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话筒都被递到了嘴边,完全把他架在这儿了。
过去的他可以顺势说一句“说了不唱”,胳膊一架不去理会任何人。
但今天就有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
看一眼池浪,他的眼里没有看热闹的怂恿。
这个场子里也没有人拿气球诱惑他。
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每个人都该参与,无论唱得好坏。
曾经在家里,学校里以及后来EXG的基地里永远只有漠视和压抑,他仿佛从未在哪个集体里感受到轻松和愉悦,更无法找到归属感。
于是他不停期待遇到的下一群人。
希望前面的世界是全新的,是他能够游刃有余面对的,是会让他感到舒服得舍不得走的。
此时此刻,他想起GAO,看着眼前的每一张面孔,隐约感到他们好像……真的和以前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会不会真的……已经走到全新的世界了呢。
只是可惜,他毫无准备地来,现下只有陈旧的歌词和晦暗的曲调。
「恒星无眼 指宇宙垃圾为光
我又无能反射别擅自期望
总将他人故事作为虚假生活代偿
无意被俘获难忍极致滚烫
定向引力我怀疑你是否真正善良
真愿我好就放我漂漂又荡荡
冷物质是天生黑洞是最终停靠港
被迫沸腾只能换来
一生一次的假绚烂
空虚后消亡」
唱完不禁又是一阵后悔。
在这么快乐的日子里唱这种东西真的该有个人来扇他。
别人唱和煦的阳光和春风,唱远方壮阔的高山和大海,他却像只阴沟里的臭老鼠,来到大街上,在洁净的空气里植入脏污和病症。
众人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哇噢,没想到明崽的品味这么有个性,好哥特的一首歌。”乔戈里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好好听!歌名叫什么来着?我要加入歌单!省得直播的时候粉丝老说我听的歌无聊。”算盘捧着手机一通操作。
“怎么都在夸品味,厉明唱得也很厉害好吗,起码在咱们这种KTV选手里相当能打了。”飞鸟抱着胳膊笑着看他。
“确实……感觉跟池浪的水平差不离。”老爷车从大川手里抢了一小串冰糖葫芦,厉明看愣了,这也是果盘里的吗?
大川好像对唱歌话题不太感冒,只递过来一串葡萄和山药豆混装的葫芦:“吃不?”
厉明好不容易从众人的点评里逮到点空当,赶紧接了过来:“谢谢。”
“好是好,就是……”鱼刺欲言又止,最后只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厉明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些因为不够熟悉而带点礼貌和疏离的评价非但没让他觉得虚假,反而再次很好地把他自行滑落的情绪接住了。
他也对鱼刺笑了一下,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都努力维持住这个基准线。
后面的歌都被各人认领了,没想到他们唱歌还挺认真,不仅感情充沛,有的还自带舞蹈,评分的时候也都积极参与,高低要排出个一二三来,然后再互相不服与反不服。
“哎呀。”池浪枕着手往沙发上一靠,弄出这动静很明显是要引起别人注意。
厉明配合地看着他。
“‘不会唱’?”池浪挑了挑眉。
“嗯。”有的人嘴很硬,“我对自己要求高。”
“那对我呢?”
一颗葡萄咬进嘴里,甜味远超酸味。厉明坚持把它吃完才说:“你不用要求,本来就唱得好。”
唱得好的人唇边快乐地掀起一抹笑。
唱了没一会儿,干坐着没事儿干的人就围着茶几准备玩点什么。
陆宇意提议每人拍一张左边人的丑照发到微博。
厉明觉得这个人以后还是不要提议了。
池浪还是瘫着的老样子:“人人都有份儿,有劲没劲?”
“那嘴对嘴传扑克牌?”乔戈里兴奋地看向坐在他旁边的厉明。
“……”
“别吧,一会儿吐你们嘴里多不好。”鱼刺周到地表示反对。
“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干啥?玩儿最原始的就行。”大川说,“随便挑副桌游,输的喝酒,最后谁喝得多,微博公开管喝最少的人叫爹。”
十分传统,朴实而令人费解的直男游戏。
而且,你们离了微博是不能过了吗……?
飞鸟直接拿了两副真心话大冒险的牌,众人都没有异议。
他熟练地转动空酒瓶,瓶口最后停在乔戈里面前。
“你是不是针对我?”乔戈里皱着脸。
“早晚轮到你,赶紧的吧。”
乔戈里抽了一张大冒险牌。
“随机抽取在场一位幸运儿,和Ta十指相扣并深情对视十秒。”他大声把要求朗读了出来。
……
厉明下意识感到一阵从后脊梁直冲天灵盖的紧张。
别,求求。
背景里是老爷车五首连唱的歌声,厉明僵硬地将视线移向别处,避免和乔戈里对视,却无意看到池浪正用警告的眼神看着这一轮大冒险的发起人。
“嘿嘿嘿……”音响里传出乔戈里意味不明的讪笑,“那就选飞……”
“鸟”字还没出口,差点被点到名的人直接打断他:“滚。”
乔戈里看了一圈,最后做出一个最保险的选择:“算盘!别看别人,就你。”
“啊……?可你不是成天和飞鸟做这种不害臊的小游戏吗,你们俱乐部视频号里全是……按理说应该已经完全不尴尬了啊……”算盘慢吞吞地站起来。
飞鸟食指点着额角,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你懂什么?这儿又没有小姑娘,麦给谁看?”陆宇意翘着二郎腿看好戏。
“那你们脸上为什么挂着这种恶心的笑啊……”算盘被乔戈里扣着手按在了墙上。
老爷车顿时唱得更起劲儿了。
大川和陆宇意一个“噢噢噢”地起哄,一个衔着手指吹口哨。
逃过一劫的厉明虽然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看向那边脸挨得极近的两人。
在算盘“你别逗我笑行不行”的声音里,他看到飞鸟先是也朝那边看了两秒,之后就立即撇开了眼,装作想吃东西,试图从已经见底的果盘里扒拉点什么别的吃食。
十秒钟的折磨终于结束,算盘脸红得像喝大了,边说着“啊啊啊我脏了”边把老爷车替了下来。
乔戈里瞧着倒是心情尚佳,坐回原处继续转瓶子。
这次停的方向有些暧昧,在厉明和池浪中间。确切一点地说,似乎更偏向厉明这边。
池浪二话不说伸手去摸牌,却被乔戈里挑开了。
“哎哎哎,你干什么?这轮该明崽了。”
池浪轻轻“啧”了一声,以一种一笔带过的语气说:“他喝不了酒。”说着又伸出手。
也不是完全喝不了……但厉明很知趣地没有吭声。
乔戈里却不依不饶:“护太紧了吧?我们又不灌他酒。不能喝酒还不让人玩游戏了吗?”
池浪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输,然后强行认下他这个爹?”
很明显,不喝酒的人已经自动成为赢家之一。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要真成一家人,我们的关系就更近了,是吧明崽?”
还没等厉明自动发出预警的肩头缩起来,即将搂住他的一只胳膊就被池浪掸了回去:“你是狗啊?别巴着他。”
乔戈里眼里准备捡乐的神情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我跟我未来的爸爸说话,你插什么嘴?自以为是替人发言,说不定人都烦死你了。”
听到他后半句,池浪不太明显地愣了一下,眼睛很快瞄一眼厉明,语气硬邦邦的:“他没你这种能作妖的儿子。”
厉明见状,赶紧说:“我确实不能喝酒,你们的认亲环节也不用带我了。不过桌游可以玩。”
乔戈里看不见的尾巴翘得老高:“你听听。”
池浪难得语塞,只“嗯”了一声。
开玩之前他就给厉明打过预防针,怕他放不开。说这群人虽然有分寸,不至于闹得太过分,但他要是觉得没意思可以先回去,他们不会介意。
但厉明今天异常坐得住,似乎也没有很反感这种场合,刷手机的次数都直线下降,只说不用。
但话还是很少。
联想到今天他又离开基地“忙”了一阵儿,池浪猜测他可能只是想换个环境转移注意力,就不打算烦他。
于是很自然地把他排除在了参与游戏的人员之外。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考虑不周,没顾及厉明当下的想法,还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池浪握着杯子,不动声色地灌下一大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