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吐吐舌头,随即道:“顾大哥没喝过,我拿去给他尝尝。”说罢自顾自拎着一坛酒便跑出去了。
康婶喊了两声没喊住,怨声道:“这丫头,嘴馋得很,又没个礼数,十之八九是自己喝了。”
晏云晚笑了,小心捏开花生壳,将花生粒倒入笸箩里,一面岔开了话头:“大魏与大梁的婚俗倒是迥然不同,新人成亲,竟是要送花生的。”
康婶含笑道:“是祝新妇多子多福的意头,等天暗了,篝火燃起来,花生在火上烤一烤,然后新人便大多分给众人了,沾个喜气。”
村子里今日有人成亲,难得热闹。
晏云晚想起什么,轻声道:“前日听康婶提起,阿洛是有个阿兄——”
“死了,”康婶声调干冷,平平静静截断了晏云晚的话,手上不停,花生粒络绎不绝地跳进笸箩里,“前些年边疆打仗,没回来。”
妇人不动声色地剥着花生,悲戚似已风涸在岁月中,干硬成脸上的一层麻木冷寂,觉出晏云晚的无措和愧恻,反笑了笑宽慰她:“原是给他定了门亲事的,可惜他没福。那姑娘重情,虽没过门也愿为他守着,后来我跟她家里退了亲让姑娘另嫁了,没的耽搁一辈子……活人的日子还得过不是。”
晏云晚闷声应着,心口沉郁,低眉一昧捏着花生壳。
梁魏近些年的边战,便是四年前。
她父亲和兄长,也是那一战没的。大梁割地纳贡屈辱求和的一战,原来魏国,也是家破人亡、万骨皆枯。
康婶兀自低眉絮絮说着:“不打仗就好了,都不打仗,娶亲生娃,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多好……”
夜幕拢了下来,新人还未入场,篝火前已是把酒放歌闹成一团。
晏云晚拎了一壶樱桃酒,远远捡了个清净处,扶着一棵横倒的枯树坐了,心头笑笑,康婶就是在唬小孩子,这一壶酒见了底,也没半分醉意。
肩头忽一沉,她回首,一件斗篷搭了上来,顾循径自在她身侧坐了:“把酒临风,晏大人好兴致啊。”
漫望而去,是静谧夜空下无垠的雪原,远处山峦层叠起伏的影廓如墨笔画就,寒冬的孤月悬于天心,清透冷白,如被冰水浸过的羊脂玉一般。
顾循闻到一段沁着果香的酒气,看看晏云晚手中酒壶:“这是什么酒?”
晏云晚歪了头,眯眼笑望向他:“顾大人果然没喝上?”
顾循瞧她神态心底有些欢喜,没细究,唇边扬起笑意:“晏大人醉了。”
晏云晚拢了拢斗篷:“不能,跟樱桃汁一样,不醉人的。”
顾循笑了笑,没去同她争。
“晏大人此行不该来的,”月色冷寂,淋漓万顷,他漫望而去,轻声道,“魏人狼子野心,一名皇室宗亲,一名当朝重臣,陛下挑了个草包王爷,朝中势力失衡故而选了我,天心如渊,早就做好了我二人回不去的打算。”即便真被扣在北魏也无关痛痒。
二人身后远处篝火辉映,村民载歌载舞,乐声飘出好远。
晏云晚笑笑:“若还是明哲保身的话顾大人就不必说了,下官入朝,不是为了官禄爵位、圣眷显荣。”
寒月流照,千山似水。雪色交映,万里如银。
她远眺着青黑的天际,眸光灼亮如星:“我要收复雍凉二州,要北魏宾服永不敢南窥,要这泱泱史册千秋万载有我晏云晚的名字。”
她不曾想过,这些压在她心头的块垒,同祖母说不得,同赵祈儒说不得,同天子百官皆说不得,会说给这她时时写折子弹劾的权相听。
月色雪色层层叠叠铺了下来,顾循静静看着她,浅声道:“我知道。”
晏云晚挑眉回望而去。
顾循遥望着那寒月:“在朝堂上,晏大人亢声折角、勠力批鳞之时,我就知道。我看见一个人志气和报负,上可凌云下可蔽渊,看见她的意气、襟怀、心雄万夫,满朝汲汲朱衣营营乌冠——”
他一顿,夜色下声调清寒:“无一可及。”
晏云晚凝望着他,心底倏然一动,见他望来匆匆错开了眸光:“顾大人的志向,下官大抵也知道。”
顾循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晏云晚扬声道:“顾大人要的,是固若金汤的权势与富贵,是不可撼动的地位与尊荣。”
顾循闻言不由大笑,定定看着她:“分毫不差。”
月色冷白,溶入雪原中杳然无迹。
晏云晚指尖一松,那酒壶不小心坠了下去,嵌入了几寸深的积雪,未有声响。
她探身去捡那酒壶的间隙,没坐稳,身子忽地歪了下去,满以为也要嵌进雪里的瞬间,肩头被紧紧扶住了。
晏云晚扶着枯树抬头,却一眼撞进了顾循眸底,相距不过寸余,他垂了眼,眸底的眷恋纤毫毕现。
他衣上有清幽的昙香,经雪一淬,清冽如月一般。
她轻轻屏息,那樱桃酒叠起的薄薄一层醉意霎时涌退,一时心如鼓擂,盖过了满山风声。
她仰脸望着他,恍惚间想起身,四肢却似醉得找不回力气,神魂皆失,心道康婶这樱桃酒当真醉人。
眼前人缓缓贴近,温热鼻息扑至她颊侧,昙香渗过她慌乱混沌无从支配的五感,沁入心肺中。
突然,阿洛的声音遥遥传来:“顾大哥!安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