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底,萧铭担心再不动身赶不回大梁过年,催着回去,是以没两日,大梁送亲的仪驾便动身返程了。
三千侍卫拥着马车一路疾行,半途起了风,怪声呼啸着,天色又阴,眼看是要下雪的架势。
萧铭抱着手炉坐在车内,一时有些忧心,一名将官驱马至车侧并行,隔着车窗道:“王爷,像是要下雪了,前头地势平坦挨着水潭,不如让士兵们生火扎营暖暖身子再赶路吧。”
萧铭不由拧眉,脱口驳道:“这不还没下呢,”出口又忽觉太过不近人情,他摩挲着手炉上的祥云纹默了默,“毕竟身处敌国,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变故,还是尽早返回大梁为好,传令继续前行。”
将官只得领命离去了。
车上设了炭炉,一旁随从待水沸冲了茶,萧铭饮过便歪身躺倒了。
车声辚辚,外面风声一声紧似一声,萧铭拥着大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醒来却发觉马车停了,更不知停了多久,他一时动气,起身喝道:“为何停下!”
将官近前来,盔甲下脸已冻僵了,犹豫了片刻方道:“是顾大人下令……”
萧铭哑了哑,好在刚准备开口马车便徐徐动了,他懒声道:“退下吧。”
仪驾逶迤百丈,靠前的一驾车内,晏云晚看着不请自来的首辅大人提着袍子登上了车,瞧见他衣上薄薄一层雪粒子,才知已飘雪了。
她静静看着他躬身解了大氅,又看他坐下理着衣摆,看他搭在手炉上的手指修长玉白,正欲抬眸时,忽然惊觉自己心头竟毫无抵斥之意,一时愣住了。
不该是这样的,弄权枉法、误国误民的权臣,她先前多厌恨他来着……
顾循见她出神,轻声唤道:“晏大人?”
晏云晚对抄了袖子,敛了心绪,抬首淡声道:“车内狭窄,恕下官无法见礼了。”
顾循弯了弯唇角,漫声道:“照这个速度,说不准真赶得及回去过年。”
晏云晚不接话,静望着他,他来总不会是为扯几句闲话。
隔了半晌,顾循淡声开口:“听闻临行前,晏大人在恭王府外候了两个时辰,公主殿下终不曾召见。”
晏云晚心口一窒,抬手将车窗推开一半,才发觉外头雪已下得这般大了,丢棉扯絮一般,片刻的光景已遮了远处的田垄山脊。
凛冽寒风挤了进来,晏云晚望着窗外,扯着唇角一笑,信口道:“顾大人在下官身边布了多少眼线。”
顾循凝望着她,一面抬手将车窗阖上了:“殿下这也是替晏大人考量。事已至此,争与不争都是枉然,倒不如就此释怀,少些烦扰。”
晏云晚莫名动气:“北魏如此咄咄相逼,如何释怀!陛下卑躬屈膝一再忍让……于顾相权势富贵无碍,顾相自然可以无动于衷!”
她知道自己迁怒得没道理,可就是又气又恨,凭什么,大梁无上尊荣的长公主,她凭什么就要这么过一生!
此后山水永诀,她在恭王府请人通禀了一次又一次,萧清遥始终不肯见她,连一句话都没有留……
雪下得愈发急了,簌簌落在车顶,车窗上映了一片明光。
顾循看着她,眸底一片宁静。
晏云晚垂了头,缓了半晌:“是我失言。”
顾循倚着车壁,轻轻一笑:“晏大人没说错,确然于我富贵无碍,另外,”他一顿,定定看过去,“陛下不会用兵的。”
晏云晚心头一震。
“晏大人新制推行半年有余,士兵逃籍之事确已遏止,假以时日,大梁兵力强盛是必然之势。只是,陛下是不会对北魏用兵的,如今不会,以后也不会。”顾循低眉掸了掸衣襟。
“当今天子优柔多疑,帝王心术只在钳衡朝堂各方,四年前战败割地已成杯弓蛇影之痛。”
寒风骤紧,车外明角灯被风吹得乱摆。
晏云晚默了半晌,沉眉望着他:“如此大逆之言,顾相说与下官是何用意?”
车外风雪呼啸,将小小一方车舆与偌大乾坤隔绝开来,此地唯他二人。
“闲话罢了,”顾循轻轻望着她,“君疑则多顺臣,君戾则多谀臣。遍翻史书,历朝历代,最难做的,便是诤臣。”
晏云晚弯了弯唇,不以为意:“我明白顾相的意思。”不外是劝她明哲保身,莫要再三忤逆圣心。
顾循望了望一片明艳的车窗:“晏大人登科之后,同年进士皆循旧例去了翰林院,唯独晏大人蒙陛下特旨拔擢,榜下即用,授了正五品的银台参议。隆恩圣眷背后的计较,晏大人当真没想过么?”
大梁历来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天子当年破例点了女进士入朝,也一并断了其入阁的路,大梁朝最枢要之权不许染指半分,圣心不可谓不深远。
晏云晚默了片刻,面无波澜地下了逐客令:“顾大人说完便请回吧,下官要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