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晚连忙还礼:“晏府深受将军恩义,在下又是晚辈,万不敢受此礼。”
崔载摆摆手,扬声道:“何须客气,先前若无晏大人拼死进言,崔某怕也身首异处了。”
他道:“今日登门一来是在晏总督灵前进香,二来进京多日还未向老夫人问安,特来拜会。”
晏云晚遂引他去了祠堂,而后又去给晏老太太行了礼,再回前厅入座。
“我自景和十三年起便追随晏总督左右,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场,”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汉子,说至此低头苦笑,神色甚是怅然,“当年晏总督战死,那么些弟兄,哪个不是打算将命舍在辽兀的,可等来的却是割地求和……”
晏云晚默了好一阵子,望了望庭前将绽未绽的玉兰,开口问:“如今大梁士兵逃亡已成痼疾,兵力孱弱皆起于此,我请教崔将军,当年晏总督是如何治军?”
崔载定定看她一眼,少顷,缓声道:“我朝兵制脱胎自前朝府兵制,军户屯驻各地卫所,世世代代皆为军籍,非是官至兵部尚书永不可脱籍。军户一人逃亡,家中旁人便须补上,地位卑微,世人轻贱,再遇有将官克扣饷银、私役军卒,其处境艰难万分,故而逃亡之事才屡禁难止。”
他叹了叹:“从前也不是无人上疏,只是沿袭百年,沉疴难起。而晏总督治军极严,且多是就地募兵,饷银不少,才鲜有人逃亡。”
日光照到了西边连廊。
晏云晚沉吟半晌,目光虚落至庭前青砖上,倏地浅声开口:“若是将天下军士皆改籍为民呢?”
崔载猛地抬首,如闻得一记惊雷,手中茶盏险些没端稳。
* * *
是夜,顾府。
一面寒月映了下来,湖面水纹泛着霜银的光泽,自画舫周围层层叠叠地漾去。
那一座金漆彩画的画舫稳稳泊在了湖心,顾循倚着美人靠,望着湖面与天幕交映的月色,手中已空的白玉盏倏地被掷了出去,湖上月影被惊散,碎作无数片银箔,沉浮晃漾,须臾又拢成了一面明月。
远处一叶小舟轻轻游了过来,鸣璋不由蹙眉,迎上前,低声问了几句,接过一道条陈,而后才到顾循身前回话:“大人,府外有人求见,递了此道条陈。”
顾循接过那条陈,就着月色,见气韵冷肃、骨秀神清,只一眼,他便认出是晏云晚的字,不由轻轻笑了笑:“去请。”
* * *
晏云晚登上画舫,见其内乃至湖岸灯烛俱灭,冷月清辉淋漓而下,万丈银寒,显然是为了赏月。
她于顾循身前一揖:“顾大人好兴致。”她这一路行来,见其府内名花异石、玉楼金阙,无处不精致奢靡,一朝宰执,好气魄啊。
顾循在矮案后向对面酒樽斟了清酒,慵声道:“还以为晏大人每日闭门,只顾着写折子参我呢。”
晏云晚提了提唇角,当没听出他话底的揶揄,泰然入了座。
“条陈我看过了,”顾循两指在案前的条陈上轻轻一叩,“可谓石破天惊,可若要落下去,也是万难。”
大梁多少军户,自开国起沿袭了四百余年,如今皆改籍为民,且免其家中五成税赋,稍有不慎,便会牵起无数乱象。还想那些宗室勋贵纳赋,更是难如登天。
晏云晚定定望过去,眸光清亮如星:“陛下允准,便落得下去。如今兵制之下,士卒逃亡已蔚然成风,兵力孱弱而强敌狼视,若想再延四百年国祚,此制必改。”
顾循不语,只静静看着她。
月光映在她侧颊,清冷似霜霰,她眸光明灼:“官绅士族、藩王勋贵皆不纳税,坐拥园林、田庄私产无数,尚一昧兼并百姓土地,我不信陛下没有为此忧心过。借此案,着卫国公出银犒劳军士,并以此为契机,按律征收士族税银,百代千世地沿袭下去。”
一时寂了下去,明月冷冷地照下来,朱栏的影斜铺在案边,没有一星灯火的画舫内,两人就着月光相顾而坐,神情冷暖无不分明。
好半晌,顾循才开口:“此道条陈一上,晏大人可知自己是何境地?”大梁祖制,沿袭数百年已成弊政,朝上无人不知,无人敢言。
片刻,晏云晚略仰了身子,望着他,平静道:“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湖光潋滟,她神色清冷而决然,似比月色夺目。
顾循轻轻望过去,顿了半晌:“晏大人是想让我私下先向陛下进言?”她总不会平白找他,这条陈若想推行下去,还得天子首肯。
晏云晚淡声道:“顾大人密迩天颜、深得君心,说话总比我这个悖逆之臣中听。”
话外可不像是恭维之意,顾循心底一笑,没计较,擎着酒盏浅啜一口:“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晏大人何以笃定顾某会相助?”
晏云晚默了好久,心一点一点沉落下去,认命一般:“顾相但有差遣,下官尽力而为便是。”
与虎谋皮,又岂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只手遮天的权相,要价只怕更甚。
恐怕此后举朝认她作顾党,也想不得许多了,只要新制落得下去,必是万世之功。
顾循望了望她,复侧首远眺湖光水色,半晌,扬唇轻声道:“替我,题一幅扇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