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床,四柱缠了软包,帷幔被撤掉,地上都是毯子和织物。
明珠只能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在沉沉下坠。柔软的床垫是怪物黏糊的舌头、是沼泽的泥,她觉得自己在被慢慢吞没。
她做了个梦,梦到很早很早以前,弟弟还没出生,爸爸还活着,妈妈也没有那么凶,会在赶集时给她买一根花绳子。
她把花绳编进辫子里,去泥塘摘菱角,也是这种感觉。但泥塘最下面是石板铺的坚实地面,躺在柔软华美的床帐里,脚底却什么都触及不到。
梦总是杂乱而无序的,下一秒,母亲就抱着一个襁褓,对着里面的婴儿露出明珠从未见过的温柔微笑。
她走过来摸了摸明珠的脸——那是她最后一次摸明珠的脸——说:“大丫要给弟弟攒彩礼,起个好名字有人要,就叫明珠吧。”
她要编席子织布、春天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没日没夜打理,妈妈说:“你是姐姐,你要照顾弟弟,弟弟才是继承家里的人。”
弟弟一天天长大,他们血脉相连,但那么不一样。新棉袄、永远干干净净的脸,甚至能在冬天洗一个热水澡。他的手不用握住锄头,而是拿起笔和骰子——学校里的公子哥喜欢玩这个,妈妈鼓励弟弟去和他们交朋友,母女俩把唯一的希望供养长大,他整洁利落,表情冷漠,说着“我谈恋爱了”,于是姐姐就被用一百块钱卖了出去,因为她能嫁的最好人家也出不起一百块的彩礼。
但是只要弟弟过得好就够了,毕竟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
现在她肚子里也有了一个别人家的希望,那位素未谋面的周夫人的弟弟。她时刻觉得那张美丽却怨毒的面容注视着她,注视着周家。每到这时,她就会缩起身子颤抖,然后被喊来医生把脉,灌下许多碗苦涩的药。
赵老爷把她当成一个存钱罐,却不再碰她,当然不会有人碰一个存钱罐。于是偶尔的小赏赐没有了,赵老爷和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打得火热,妈妈来信把她骂了一顿,问:“你既然敢偷偷摸你弟弟的新衣服,怎么就不知道去卖衣服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有人需要着她。
“你不恨这里吗?”夫人问。
明珠不解地摇头,感觉到夫人冰冷的手掐住了自己的下巴。
她的目光依旧冰冷怨毒,动作却充斥着浓浓的无力。明珠忽然不再恐惧,上前一步抱了抱她。
“夫人,您已经死了。”真心的话才最残忍,明珠揭开这个冷酷的事实,浑然不觉夫人搁在她肩头的手已经开始异变,“死人为什么还要干涉活人的世界呢?”
周夫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想要的一直没有得到,我恨的一直没有毁掉。我们、周家的所有人,赵家的所有人,他们吃着人成长,为了我的儿子吃掉了我,又让我的儿子去吃人。”
这场罪恶该结束了。
“明珠,你去死吧,你早点去死,就不用和我们一起等到最后。这是重楼里的一场遗梦,每个人都活得糊涂,死得清醒。你死了才知道自己活着有多痛苦,你会拼了命地留下来,扒在周家大宅的院墙上,游荡在虚假的城池里,看着火烧起来。”
夫人扬起利爪,明珠从她漆黑的眼珠上看到自己惊恐的脸。
这场梦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还有最后一个半月。
周家开始了大扫除,原本随处可见的守卫也都隐藏进了仆役或被撤下。周老爷似乎有心为自己儿子打造一个“正常”的周家,仆役们每天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笑得僵硬且麻木。
没了那些明面上的震慑,谈若桑的处境跌入谷底。林理枝和虞闻星一星期内帮她处理了三次刺杀,熏香天天换,吃食更是检查过才敢入口,到最后,甚至是每天亲自买菜带回来做饭。
周老爷也很看不惯这个代表了自己妥协的姨太太,他已经完全倒向侵略者一方,并不在乎两方开不开战,于是放任了这些行为。
谈若桑烦不胜烦,眼看就剩一个月,她不得不把撕破的面具再粘一粘重新带回脸上。
第四次刺杀也无疾而终之后,军阀终于来人,同意和她见一面了。
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但在那之后,直指性命的威胁消失,林理枝和虞闻星也不必大半夜跟着折腾。
直到整个周家从里到外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封电报才终于敲醒了麻木的众人。周少爷已经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到达的时间就在三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