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欣喜若狂,完全忘了这几年是怎么苟且偷生、否认她的存在、眼睁睁看着她被城主锁在高楼里,直到变成一件交换给山神的礼物,钉进“喜轿”。芈盐既然敢在这节骨眼回来,想必背后有靠山,而那个靠山,不是萧梁摄政王,就是那个天极阁里的“鬼”。
日暮城的人都害怕判官,但从不宣之于口。但既然她敢回来——
就做好了被杀死,或是被带进天极阁的准备。
他们像看一只羔羊一样看着高处祭坛上的芈盐,欢呼赞美她,称她为新城主,就好像从来没忘记她。
而人群中萧婵转头看向谢玄遇,朝他抛了个不太熟练的眼风,而对方假装没看见。
她用唇语说,开始了。
元载捕捉到他们之间的眼神,但他默不作声。
龙血玉的扳指在右手闪亮,芈盐还站在高台上,她闭着眼,像听不见山呼海啸的称赞。
萧婵也闭了眼。
她知道芈盐想起了三年前。
那时候她第一次见到芈盐,是上元夜,也有雪。大雪里远道而来的日暮城少城主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舞,她知道这是萧寂有意要日暮城示弱。但那女孩的眼神她这辈子看过就不会忘记。
那是穷途末路的眼神。好像那个高台,就是她这辈子能站上去的、最高的地方。但只要她开始跳舞,没人再会说一句话、发出一丝声音。
因为那是上天赐予的舞蹈。
极哀伤、极深沉、极激越,极勇武。
与天决裂,是人的雄心,也是诅咒。她舞到最后大雪落满祭坛,白雪盖住她翠色衣裙,像昆仑山等不来西王母就死掉的青鸟。
许多年以后长安还有老人讲起那支舞,但只有萧婵记得,最后是有个姿势笨拙的男子爬上高台,把冻得双颊通红的芈盐扶走。她违背萧寂命令、赏赐了他们金银绸缎和玉带,被罚令关在公主府静思三日,她正乐得和元载待在一块,却在三日后开门看到日暮城的马车。萧婵当时想,日暮城真抠门,甚至不愿意花钱替她找一辆配得上少城主身份的马车,却不知那时芈盐的父亲已经篡位,成了新的城主。没人要她了,她回不了日暮城,在长安也无家可归。
她看见车上下来那个穿黑衣裳的男子,那人浓眉、黑瞳,像极北之地长大的剑客,浑身都是肃杀的寒气。
但他见面就是行大礼,额头磕在地上,立即现了血印。他说,日暮城芈氏,谢殿下赐金之恩。
算起来,那是她见到传闻中乞榆的第一面。彼时芈盐只说他是她的随从,而就算猜测也很难猜到,这么个看着比谢玄遇都正直的男人,竟然是天下之盗首。
回忆中断。
因此刻夕阳忽而迸射出极大光辉,将所到之处都是血色。在血色中,群鸦飞舞。
那是天极阁里的乌鸦,食腐成性。这么多年以来,不知以何物为食,越聚越多,连片成群,遮天蔽日。
而在夕阳落下、天地俱黑的一瞬,群鸦忽而像暴雨般降下,对准聚集的日暮城权贵们俯冲!
惨叫、践踏、躲藏后撞在兵士枪尖上,惨不忍睹的一副地狱变相图。
在混乱里萧婵手腕被捉住,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带着跑到暗处,青铜礼器被撞倒发出巨响,华服与冠饰散落满地。
她反手摸到一枚玉扳指。龙血玉的血沁微暗,再之上是玄黑色绣龙纹的衣袍。
“芈盐!”
萧婵努力从人群中挤出去,望到黑暗的罅隙里、高台中央。
芈盐不见了。
只留几片翠鸟羽毛,那是她衣裳上的装饰。就像她真的被判官带走了一般。
她又转头看向天极阁。谢玄遇早准备好,此时应当已经追了进去。这是能进天极阁的最后机会,她奋力往黑暗深处跑,看见微微开启的门就在眼前。而就在这瞬间她被身后的人抱住,那人力气之大,她无法挣脱。
薰陆香的气息萦绕四周,就像这一切不过是幻梦、她醒来就会躺在公主府舒适的软榻上,而那个人就执扇坐在榻边,给她扇风。
但明明、早就回不去了。
“阿婵。”
元载的声音响起,他捂上她眼睛,掌心寒凉。
“进了天极阁就会死,你忘了么?”
“跟我回去。我与芈盐已谈过,她放你去江左,你便不要再追究谢玄遇究竟是死是活。”
他声音颤抖。
“这是隐堂自己的事。首座犯了规矩,理应受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