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顾云的面,钟离净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白,他俨然也不信白乘风这套说辞,“可如今我父亲已死,舅舅也为了海国而陨落,当年究竟有什么分歧,如今也只有你知道了。”
白乘风道:“你便当是我惹恼了你舅舅,之后若非因为你,他也不会与我传信。不过我与他们的分歧和你无关,我始终将你当做亲子,毕竟你舅舅与父亲都是我的挚友。”
见他到此刻还不肯说实话,钟离净是有些失望的,“若舅舅和父亲如今还在世,见到你竟与害死他们的魔神勾结,想来也会很失望。”
白乘风别开眼,“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们无关。”
钟离净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桌上,倾身俯视着他,眸光冰冷严肃,“那你为何要与魔为伍?”
白乘风将杯中酒水浇落在冰崖上,那片梅花花瓣也随着一同流向山崖下,他唇边挂着浅淡笑意,反倒显得钟离净无理取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我本该与魔为伍,我就是魔,就该与魔神勾结。”
钟离净不悦道:“你仙道断绝,不管为何入魔,只要不再是九曜宫宫主,换一个身份便还有活路,但你的心若也成了魔,便当真成了魔头!你还要这样自甘堕落下去吗?”
白乘风低声发笑,搁下酒杯,撑着双膝站起身来,展臂看向钟离净和顾云,“你们看我,当真以为我是自断仙途之后才入了魔吗?”
远处顾云跟着起身,眼神狐疑。
钟离净也是一愣,“什么意思?”
白乘风低声笑了笑,右眼眼瞳隐隐透出血光,“你们不会以为,王昊是第一个魔神之子吧?”
顾云想到什么,面色沉重。
钟离净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双眸也惊得睁大了几分。
白乘风当着他们的面转了一圈,唇边笑意愈发凉薄,“我背负魔神想要逃出古仙京的期望而生,也背负了他的罪业,所以年幼时孤苦无依受尽苦楚,便是天罚。我就是魔,就是第一个魔神之子,也是魔神创造的第一个气运之身,还是一个失败品。”
他嗤了一声,抬起双手接了几片树上飘落的梅花,嗓音慢悠悠的,含着笑意,似无奈又似乎带着几分怨恨,“后来我逃出云国,与魔神联系彻底断绝,走的路才顺了一些。可当魔神通过鬼窟接触千仞后,我才发觉,原来我与魔神的血脉如此近,我这身上流着的,竟是充满罪孽的魔血!”
白乘风收紧五指,绞紧手中几片寒梅,“我也想体面地从盟主之位上退下去,可自从自魔神再找到我后,我虽不能如他所愿成为他最完美的新身、他最期盼的气运之身,他却可以通过我这一身洗不干净的魔血控制我,我没得选,只能堕落成魔。”
他灵脉已经被封,身上原本没有丝毫灵力,魔气便不可避免地泄漏出来,尤其是在他情绪激动时。方才二人还以为他身上的魔气是因为入魔所致,如今一看,他指尖溢出的魔气,似乎就是源自于他的血脉!
顾云似是不可置信,“当年你拜入九曜宫时分明是个人族,师兄查过,你并无它族血脉……”
白乘风自嘲道:“所以我就是一个失败品,魔神想要创造一具拥有人族血脉的气运之身,而偏偏我这失败品身上还留着几分魔血,被魔神找到后,他便觉醒了这身魔血。”
他摊开手掌,将被碾碎的花瓣抛向冰崖下,回头看向钟离净,抬起下颌坦露出脖颈命脉。
“如何,净儿可要杀我除魔?若是能死在你手上,总比为魔神所控强,这结局为父认了。”
这样的答案让钟离净一时难以接受,若白乘风是被魔神引诱入魔他还能挽回,可白乘风生来便身负魔血,生来便是魔神的创造之物,他生来就是魔,是道盟的心腹大患。
只是白乘风的话,又叫他听出了几分不甘与绝望。
钟离净抿紧薄唇,摇头道:“堂堂道盟盟主、九曜宫宫主,不该死在我手中。但你绝不能再与魔神联系,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活路。”
白乘风笑叹道:“净儿,你又心软了,顾师叔也是。”
他偏头看向顾云,顾云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手。
钟离净沉吟须臾,“魔神费尽心思创造出王昊那一具完美的气运之身,究竟是要做什么?”
白乘风此刻极为平静,也很是配合,“你们都已经知道我是魔,我也落到了你们手中,这大抵便是命吧,你们该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那小气的父神同时也防着我,他只让我收徒,兴许是打算过段时间换一个身份再回九曜宫吧。”
顾云问:“他要干什么?”
白乘风理所当然地应道:“自然是入主九曜宫。在他看来,九曜宫原本就是他的所有物。”
顾云断然道:“在认清他是魔后,开山祖师顾无名便已经将顾繁之名从九曜宫中抹除。”
白乘风笑道:“抹除顾繁之名,不过是自欺欺人,九曜宫可不敢让天下人知道这个笑话。”
顾云沉默下来,白乘风本就是九曜宫宫主,他深知九曜宫的秘密,也知道九曜宫的软肋。
钟离净其实还心存疑惑,因为白乘风太过配合了,“如此说来,论道大会也是魔神要你办的?他就这么信任你这个道盟盟主,认定他的计划九曜宫和七大上宗都看不出?”
“看出来有什么用?别忘了,那些老家伙身上都有魔种,魔神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活太久,鬼窟一行叫魔神自断一臂,他心中也是有气的……”白乘风按住右眼,嗓音变得低哑,“他也从未信任我,否则便不会将这只魔眼留给我。可惜寒狱中法阵重重,就算是他的手,也伸不到这里来。”
钟离净才发觉他的面色赫然比先前苍白了几分,下意识近前,“那是魔眼……你没事吧?”
白乘风阖眼缓了缓,扶着石桌坐回去,再睁眼时,右眼已上恢复漆黑,无所谓地笑了笑。
“死不了,但为父还是要劝你一句,若此时不杀我,可就不一定能等到下一次机会了。”
听他这话,钟离净眼底有几分怒意,“不管你是人是魔,我都是你的义子,我钟离净不会弑父,你也给我记好了,若你还敢与魔为伍,那往后我便不会再顾念父子情分。”
白乘风叹道:“你不该心软的。”
钟离净道:“我认识的白乘风,又岂会是轻易认命的人?你曾是道盟盟主,为何一心求死?你该将功折罪,与我们联手除去魔神。”
顾云默然颔首。
白乘风却是失笑,“净儿,事已至此,轮不到为父不认命。我自己仍受魔神控制,若有法子对付魔神,我此刻便不会沦落至此了。”
他还是没有答应回头……
钟离净此刻有些理解顾行远,他实在看不透白乘风心中所想,而他却还是想保住白乘风。
钟离净回头看向顾云,眼底隐隐暗藏几分威胁,“但我认为,魔神不会轻易放弃他创造的第一个气运之子,即便只是失败的创造物。只要白乘风在九曜宫,魔神就始终有把柄在我们手中,顾长老,你以为呢?”
顾云一眼就看出来钟离净是在防备自己,他为九曜宫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可他也并非没有私心。此前的承诺,他也还清楚的记得。
“此事我会与道盟各家商议,在那之前,没有人能动白乘风。但白乘风也绝对不能离开寒狱半步,就算是你,也不能将他带走。”
钟离净的确有意将那白乘风带出去,他对道盟完全不信任,可顾云既然给出承诺,外面也不一定安全,僵持须臾,他终是垂首。
“好。”
白乘风支着额角自斟自饮,眼尾余光看向二人,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抬眸望向上空,“能得顾师叔和净儿保护,看来我白乘风在九曜宫这些年来也不算是白活。”
顾云凝望他一眼,只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问,转头朝钟离净点了下头,“你随我来。”
见顾云转身走出寒狱阵界,钟离净不明所以,又回头看向白乘风。他还有许多话想问,可看到白乘风眼下颓废求死的样子,他心中便有些难受,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承诺。
“白乘风,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看去极认真,白乘风笑容又添上了几分往日的宠溺,“净儿,有时活着不一定是好事。我的授业恩师、少年挚友都已经不在了,连千仞也被我所累,死于我手中,若非心中还有牵挂,我又如何不想像萧云鹤那老家伙一样,跟魔神拼个你死我活?”
钟离净便问:“你的牵挂是谁?”
白乘风笑吟吟看他,“是你啊。”
“不说算了。”
钟离净眸光暗了暗,却也没再问下去,转身往阵界走去,如萧云鹤和天道院的老前辈所言,白乘风是个意气用事的家伙,他的牵挂不会少,但若说他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白乘风从未透漏过半分。
身后白乘风仍悠悠笑叹道:“出去之后就别再来了,等下次再见,净儿也不能再留情了。”
他当真存了死志吗?
钟离净脚步一顿,深呼吸一口气,大步踏出阵界。
穿过冰崖阵界便回到了地宫,顾云立在地道壁灯下等着,见钟离净出来,他开门见山道:“白乘风之事,我还是那句话,会与道盟各家一同商议决断。但我要问你的是他院中地宫之事,你当真打破过剑气结界?”
他这么紧张,钟离净不免好奇,“这地宫有什么秘密?”
顾云面色一如既往冷漠,暗含威慑,“这地宫由历代九曜宫宫主镇守,里面所隐藏的秘密也是由历代宫主传承下去,你还不是宫主。”
这话钟离净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不想与顾云争辩,漠然提醒道:“可唯有我能打破剑气结界。”
顾云那张素来无甚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怒意,很快又被他藏起来,他也冷着脸作出了抉择。
“那处地宫,是我九曜宫开山祖师顾无名留下来的,三千年来,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但宫主师兄陨落前曾告诉过我地宫中的秘密……”
他眸光略过钟离净腕上的银蛇镯,钟离净知道他在忌惮什么,便也抬手用神力覆盖手镯。
“说吧。”
如此敷衍,让谁相信他真的是在隐瞒妖王?可若钟离净想说,回头也会告诉那位妖王……
顾云头一回被人如此挑衅威严,说不气都是假的,但钟离净也的确有底气、有理由在他面前如此不守规矩,权衡之下,他妥协了。
“地宫中所藏的,应当是顾无名的尸身,他陨落前已经修炼出仙气,尸身自然也有神通。除此之外,他似乎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师兄怀疑那是对付魔神之物,因为三千年前,也唯有顾无名能有把握镇压魔神。”
顾无名的尸身,莫非就是地宫中被冰封的那道人影?
之前听很多人都说过,能对付魔神的便是顾无名,没想到他还能有机会直面顾无名吗?
钟离净心下有些震撼,面上未显露半分,玉白五指却下意识圈紧银蛇镯,眸光变得警惕。
“顾长老的意思,莫非是想要我再闯地宫的剑气结界,看看顾无名到底给九曜宫留下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