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越是难得温柔，越是不在意反噬之事，谢魇心中就越焦躁，他终究没忍住握住钟离净肩头将人轻轻推开，琥珀竖瞳看着他，神色凝重，“阿离别怕，会有办法的。”

不等钟离净回应，谢魇又说道：“我去寻大长老，佘长老，还有她那小徒弟，再不济，我回妖族腹地找那些千年大妖寻那些古籍，阿离等着，我会找到办法解决反噬的！”

走火入魔绝非小事，有前代海皇海酌华的自戕这个前例，谢魇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没办法去解决这件事，但妖族还有那么多比他强大的老妖怪，他将希望寄托于那些大妖身上，松开钟离净便往外走去。

“我去找他们！”

钟离净愣了下，“谢魇……”

谢魇闻声停在几步外，清醒过来自己也不能为了此事疏忽了钟离净，待回过头时，脸色已恢复往日的温柔宠溺，“我出去一趟就回来，最多明日天一亮，我就会回来。阿离，在我回来前，你再等等我好吗？”

钟离净看到他如此惶恐，心尖颤了下，“明日回来？”

谢魇紧紧凝望着他，眼底的仓惶无措根本藏不住。

“等我。”

钟离净眸带笑意，缓缓点头。

“好，我等你。”

谢魇紧绷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回过头重重抱了钟离净一下，没等钟离净抬手回应他的拥抱，谢魇便松开他，匆匆往殿外走去。

殿中烛火摇曳，谢魇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门前，钟离净看着僵在半空的手，无奈失笑。

“呆子，也不听我把话说完。”

可谢魇都走了，钟离净就是想说也要等他回来，左右不过只是一夜，钟离净是不急的，顺道让这家伙冷静一下，才能坐下听他说话。

钟离净将衣裳穿回去，整理好衣襟坐下照看摇篮里的两颗蛋，感受到他们日渐活泛起来亲近自己的灵识，他挨个地摸了摸两颗蛋，忍不住又喂了一些灵力，轻笑叮嘱。

“吃吧吃吧，长大以后可不要像你们爹那样冲动。”

他恢复的灵力不多，喂了一些给两颗蛋自己也所剩不多，好在两颗蛋今日也已经吃饱了族老们喂养的妖力，活跃太久也需要休息，见他们灵识渐渐微弱下去，钟离净便收回灵力，坐在摇篮边安静陪伴他们。

自从两颗蛋出世，他身体一直虚弱，如今又被八荒录反噬缠身，一直都没什么时间真正陪伴两颗蛋，今夜倒是总算能空闲下来了。

他也顺道等谢魇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夜。

日出时，谢魇才踩着晨露回来，踏入殿中那一瞬收敛起了所有焦虑和不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见到坐在摇篮一侧靠着床头柱睡着的钟离净时，脸上才露出点笑意。

见钟离净仍是昨夜刚醒来时那身装束，仅着一件单薄白衣，双足更是赤着蜷缩在衣摆下，也不知是不是冷的，睡梦中精致漂亮的眉头微微皱着。谢魇看不过眼，捡起床沿的雪色外袍，小心地披在钟离净肩上。

钟离净霎时惊醒，睁眼见到谢魇，冰蓝眼眸中的冷意散去，变作浅淡笑意，“你回来了。”

谢魇给他披上外袍，整理好衣襟，“怎么在这睡着了？阿离身体还虚弱着呢，不冷吗？”

海上风大，大早上的确实有些凉，钟离净由着他将自己被压在外袍下的银白长发拨出来，反问他：“你莫非也忘了？我的确是修为大跌，可到底也还有合体初期，身体再是虚弱，也不至于弱到风一吹就倒。”

谢魇就是担心他，在他面前蹲下，竖瞳中满是心疼，“自从取出妖胎后，阿离瘦了许多。”

钟离净并不认为，“我怎么没觉得？我有些无聊，就睡一会儿。等了一夜，你总算回来了。”

谢魇下意识想将自己奔波了一夜做过的事都告诉钟离净，比如他去找了大长老和佘长老，连几位族老也没有放过。佘长老毕竟年岁长，年轻那时也结识了许多如今妖族中的老妖怪，他需要她的人脉，佘长老大抵是想将功折罪，一口应下帮忙打听。

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翻阅老妖王留下的古籍，试图能从中找到关于八荒录反噬的记载。

可惜海国曾自我封闭千年已久，八荒录又是只有海皇才能修炼的秘法，哪怕是老妖王生前将几千年来的古籍都搜罗到了岛上，谢魇也没能从中找到八荒录更详细的内容。

就是这在传闻中神秘强大的八荒录，令四海海妖趋之若鹜，也叫钟离净陷入两难之境。

苦寻一夜无果，谢魇害怕钟离净会等不及自己作出决定，便匆匆赶回来，这份惴惴不安了一夜的心情，只有在见到他时才能安心。

话到了嘴边，谢魇不想让钟离净失望，又咽了回去，起身凝起妖火，倒入灵泉水放入几片灵茶叶，给钟离净煮了一盏温茶端过来。

“我说过会回来的，阿离若是乏了早该上床睡觉的。我知道阿离的身体没那么差，可我就是不放心，阿离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钟离净也没跟他计较，端过热茶抿了一口，带着灵气的暖意顺着咽喉入腹，驱散周身寒意，饶是他自认自己身体没那么差，也舒服得低叹出声，“去了一夜，查到什么了？”

谢魇不敢说自己什么都没查到，取来脚踏上的雪白软靴，冷不丁蹲下握住钟离净的脚腕。

感觉脚腕上多了一圈凉意，钟离净不由瑟缩了下。

“不用……”

谢魇自顾自握着他的脚腕，轻轻放到膝盖上，便要帮他穿上软靴。因为低着头，钟离净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出他嗓音还算平静。

“还好，佘长老和几位族老听说过八荒录反噬的事，不过时日太久，记不清了，他们回去查古籍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法子了。”

钟离净拗不过他，只当自己没有任何感觉，由着他来，眼底有些诧异，“真能查到法子？”

“还能骗你不成？阿离也不要小瞧我们极乐宫啊。”

谢魇头也不抬，颇殷勤地轻握住他另一边脚腕。他还不认识钟离净的时候，就在海国见过他的侧影，一眼看中这精致漂亮的双足，如今能握在手中，谢魇自是不会嫌弃。

但钟离净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即便尽力忽略双足，眼尾仍是晕开绯红，“那我等你消息。”

谢魇帮他穿好鞋，这才抬头，眸中笑意温柔，“阿离放心，我们极乐宫不会让你失望的。”

只是在钟离净看向他的眼睛时，他又别开了眼，怕被钟离净看出来他在撒谎，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他怕钟离净知道他没有办法，会作出和大祭司一样的选择。

早在百年前，谢魇还不是极乐宫妖王的时候，曾在老妖王申屠疾以及自己一干心狠手辣的妖怪师兄们手下隐忍了百余年，他自诩滴水不漏，然而大抵是成为妖王之后太久没再演戏，他今日的演技竟退步了。

谢魇飞快眨眼，尽量让自己在钟离净面前如平常一样，却也笑不出来，想了想，他索性就地坐下，低头靠在钟离净温暖的膝盖上。

钟离净顿住，“怎么了？”

谢魇牵起唇角笑了笑，“跑了一夜，有些累了。”

钟离净道：“回床上睡。”

谢魇牵住他衣摆，“就在这里。”

钟离净捏了捏指尖，末了伸出手轻抚他额前长发，嗓音温和，“那就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谢魇蹭了蹭他手心，由衷感叹，“阿离今日好温柔，若是往日也这般，我早就乐坏了。”

钟离净耳尖泛红，说道：“你往日也不曾这般真诚。”

谢魇圈住他的手腕，若有所思，“原来阿离的温柔是要用真心来换的，我今日才明白。”

钟离净只感慨道：“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温柔的人。”

谢魇似乎来了兴趣，仰头看向钟离净，“那阿离在九曜宫时，那些人都是如何看阿离的？上回见到那位玉宫主，她便很防备阿离。”

钟离净垂眸看他，“那你在极乐宫时可有听说过九曜宫白仙尊的义子？又是如何说的？”

谢魇还真思考起来，“妖魔道传言中说，白乘风的大儿子钟离无垢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的妖族鬼族没一个能逃掉。也有人说，这位钟离圣君手段有多狠辣，人就有多好看，不过见过他真容的妖族和鬼族都已经死在了他手中，所以又叫他玉面修罗。”

钟离净毫不意外，还坦然承认，“在道盟和九曜宫也差不多，我在白乘风那里虽然不能说是为他所用，为道盟斩妖除魔的事确实也没少做，不过也是因为我将杀欲压抑得太狠，有时也需要释放一下。但死在我手中的无一人无辜，我也从不杀同道。”

“若是遇上道盟叛徒……”钟离净想了想，说道：“我也会动手，即便不杀，也会视他手中害了多少同道性命而定，至少也会废了此人丹田，再将其送回道盟，任道盟处置。”

谢魇恍然大悟，“难怪那位玉宫主一见阿离就怕。”

钟离净漠然道：“道盟的同道如何看我，我从不在意，我钟离净做事向来问心无愧。当年白乘风也说过，若他是我，也不会仁慈放过道盟叛徒，我这么做反倒让他放心。”

谢魇问：“为何？”

钟离净皱眉，“他总说要让我继承九曜宫，若是可以，甚至可以成为新的道盟盟主。但我向来有自知之明，我这些手段和规矩都是白乘风教导的，在海国时起，我便一直都是我行我素的孤身一人，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九曜宫宫主，更不适合做盟主。”

谢魇认为不然，“白乘风都能当盟主，阿离为何不能？论迹不论心，阿离可帮道盟办过事，斩杀过许多与道盟为敌的妖魔，你的名字在妖魔道闻风丧胆，不亚于白乘风。”

钟离净却道：“可若道盟盟主心中没有大义，如何担得起盟主之名？道盟，是正道道盟。而我从来不愿担负这个责任，我也做不到。我只想做一名强者，一开始是不愿让舅舅为难，后来，是为了给白乘风寻找疗伤灵药，如今，我想保护你们。”

谢魇心头一暖，又有些眼红，“白乘风能有阿离这样的义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依我看，他这道盟盟主也没有做到阿离说的那样公正无私，他一见到我就想要我的命。”

他老是缝插针地给白乘风上眼药，让钟离净啼笑皆非，“你不了解白乘风，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说来你成为妖王那时，白乘风也才刚刚坐稳盟主之位，在那之前，他也曾为道盟付出了许多，他的师父为道盟而陨落，而他，也曾亲手斩杀道盟的心头大患鬼窟旧主，为此落下重伤……”

他说着低头对上谢魇幸灾乐祸的眼神，摇头轻叹，“他的伤势我便不细说了，我不希望他对你动手，也不想你与他为敌。总之你记住，当年我认他为义父时，他不是这样的，他曾也是当之无愧的道盟盟主。”

谢魇撇了撇嘴，“不说就不说，为了不让阿离难过，我会尽量不跟白乘风对上的，但若是他非要与我为敌，阿离也不能只怪罪我。”

钟离净看着他没说话。

这家伙有时比小孩子还幼稚。

谢魇立时笑着改口，“那阿离以前可有听说过我？”

钟离净道：“极乐宫妖王，弑师篡位，自上位以来常年闭关，神秘莫测，许多妖族对其讳莫如深，不敢多提。也因为闭关太久，妖魔道一些动乱极乐宫少有参与，便让在除去鬼窟之主让鬼窟元气大伤后，原本打算与极乐宫清算旧账的道盟暂时收手。”

“就知道道盟早就想对我极乐宫下手了，也是，枪打出头鸟，谁让妖族就我们一个极乐宫冒头了呢？哪怕是老东西在位时惹下的祸端，我也很难算清这笔旧账。”谢魇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是我当年因为闭关疗伤侥幸逃过一劫，还是这次阿离千辛万苦帮我拦下那些找到借口就掀起仙妖大战的道盟中人，看在阿离份上，我只要还是极乐宫妖王，都不会任由手底下的人乱来，不会主动与道盟为敌。”

有他这句承诺，钟离净就放心了，只是还不放心他。

“莫要因为我有太多顾忌，若你被逼到那个地步，我不会阻拦你反击道盟。”钟离净说着轻叹一声，“我也不知我如今算哪头的人，我随你离开九曜宫，道盟应是回不去了，而我，终究是人不是妖。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不愿见到你和白乘风受伤。”

谢魇笑着看他，半真半假地问：“那倘若真到了那一步，阿离是会帮我还是帮白乘风？”

钟离净睨他一眼，显然很不喜欢他问的这个问题。

谢魇看出来自己犯了他的忌讳，忙道：“不说了……”

“我不知道。”

钟离净神色认真而又迷茫，“或许那个时候，我会带两个小家伙回海国吧。我既见不得你伤白乘风，也见不得他伤你，或许待你们死战的那一日，我会赶来带你去海国。”

谢魇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眸中的狂喜之色如何都压不住，“那白乘风呢？阿离不管了吗？”

钟离净不悦地看着他，到底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若他受伤，我也会救他，但他不会与我去海国的，他还有九曜宫，他放不下。”

谢魇笑容顿住，嘀咕道：“原来不是我独有的待遇……”

钟离净都顺着他的话回答了，见他还不满意，原本还算温柔的脸色也没了，不想说话。

谢魇敏锐察觉，笑着摇了摇他的手，哄道：“好了，我知道白乘风是阿离的义父，教养了阿离百年，阿离放不下他也正常。不过我没想到，原来阿离还会想回到海国吗？”

想到离开海国时刚苏醒的海扶摇私情化身，钟离净眸光软和许多，“小时候在海国，虽然因为螣蛇印记过得不太自在，可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那里有我的牵挂。”

谢魇也在回想上次陪钟离净回海国的事，还有昨日在幻境中所见的九殿下，钟离净在海国十四年，海国水族对他的排斥与恶意却长达百年有余，自他出生那日，直至他救下海国，谢魇替他不值，却也明白他。

“那我会尽量避免与九曜宫正面冲突，若是他日还有机会，我再陪阿离带两个小家伙回海国看看，兴许新海皇也已支撑起海国了。”

应麟还算是个赤诚之人，若他能说到做到，待他强大起来掌控海国，那些针对钟离净的恶意不说消失，也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钟离净倒是觉得有些难，言语间毫不掩饰他对这个族弟的不信任，“他啊，还有得等。”

先前在海国应麟因为对钟离净不客气还挨了一顿打，看来钟离净是真的对这个族弟不太满意的，谢魇没忍住笑出声，抬手想触碰钟离净脸颊，“阿离还没说带不带我回去呢，两颗蛋都带了，不能不带我吧？”

哪有回娘家只带上两个孩子，不带道侣的道理？

谁知钟离净忽然偏头避开他的手，“你还没洗手。”

谢魇惊了，硬是高举起自己的手伸到钟离净面前。

“这可是阿离自己的脚！之前缓解情毒也是碰过的！”

钟离净眼底闪过一丝难堪之色，仍是后仰躲开他。

谁会专程去记缓解情毒双修时那些意乱情迷的细节！

谢魇气笑了，也不强求碰他的脸了，却也气不过掐住他细瘦的脚腕，还钻进裤管里面。

“阿离怎么会连自己都嫌弃？你可是合体期修士，身负海神族蛟龙血脉的海皇宫九殿下，身上不染纤尘，灵气护体，干净着呢！”

钟离净浑身一僵，拧眉轻斥。

“你松手！”

谢魇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琥珀竖瞳笑眯眯的。

“我不。”

阴凉的触感不似天性血脉温热的人，犹如一尾蛇缠上小腿，慢慢往上收紧攀爬，叫钟离净气息急促，玉白脸颊也染上一缕绯色。

“谢魇！”

谢魇不敢捉弄太狠，听他嗓音颤抖，便也抽出手，垂头在他膝上隔着衣料落下一吻。

“我不闹你了，阿离什么样子我都喜欢，都不嫌弃。”

钟离净面色微顿，怒火如退潮散去，目光幽幽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睡不睡了？”

谢魇扬唇一笑，偏头枕上他双膝，阖上琥珀竖瞳。

“靠着阿离，我才睡得安心。”

钟离净脸色暖和许多，迟疑须臾，才伸手轻轻抚摸他脸颊，低声道：“那就老老实实的，莫要再惹我生气，两个小家伙还在呢。”

谢魇是真的打算睡了，没料到会听到钟离净的解释，他差点笑出声，好歹咬紧牙关让自己忍下来，两个小家伙还没破壳，能听懂什么？还能责怪他调戏自己道侣不成？

钟离净终究是正道道盟出身，虽说很多时候不似那些道盟修士那般迂腐，可也不知海扶摇和白乘风是怎么教的，不在二人独处时他总有自己的矜持，不会与谢魇太亲密。

在自己的蛋面前也不行。

真是叫妖苦恼。

谢魇这个没皮没脸的妖在对比之下感到几分羞愧，笑着蹭了蹭钟离净掌心，“我记住了。”

钟离净看他还算听话，闪躲的眼神才恢复了冷静，见他闭目小憩，眸光也温柔了许多。

“睡吧，我就在这里。”

他眸光闪了闪，低声回应先前的问题，“若有那一日，带两个小家伙回海国时，不会落下你。”

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应该带谢魇回去见见小舅舅了。

就是刚刚醒来的小舅舅乃是真正的舅舅私情所化，看着不大正经，钟离净总觉得，谢魇跟小舅舅两人凑到一块，八成没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