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之力已然散尽,海神庙没有钟离净的气息,总不能他才闭关几天,钟离净就跑了吧?
白英看他如此着急,不由轻笑一声,而后叹息道:“九殿下今日去了海皇宫,谢道友若是要去寻他的话,可以去前代海皇的故居。十殿下先前已经吩咐过海皇宫的人,谢道友过去后,尽管让人带路就是。”
谢魇总算安心,人没跑就行,他道了谢,正要走,又倒退回来两步,“前代海皇的故居?”
白英眼里多了几分满意,“谢道友果然细致入微。今日是前代海皇,也是九殿下生母的忌日,当年,前代海皇是在故居自刎的。”
谢魇庆幸自己多了个心眼,否则一会儿过去说错话招惹了小坏蛋,他就是下一个白鄞。
他再次认真道了谢,便离开海神庙前往海皇宫。
正如白英所言,到海皇宫后,谢魇还真靠自己的脸顺利通行,还来了个鲛人给他带路。
那男性鲛人对他还颇有些兴趣,边走边问:“您是九殿下的朋友吧?果真气宇非凡、与众不同,难怪九殿下会将您带回海国来。”
谢魇看他眼里的羡慕不似作假,也是惊奇,“我记得不久前,海国水族都不大喜欢他。”
鲛人忙道:“那是以前!大家都被白相父子蒙蔽了!这次海国大难,是九殿下救了我们,代理海皇早就公布四海,九殿下是因天赋过人才被螣蛇打下印记,但九殿下绝不是螣蛇转世,反而是海国的救世主!”
谢魇挑了挑眉,“是吗?”
鲛人飞快点头,“代理海皇说了,没有九殿下,海国都要被白相玩完!九殿下功不可没!”
谢魇起初还觉得这鲛人话有点多,可听他细数起九殿下的功劳时满眼惊羡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短短几天,他家小坏蛋从小到大在海国被白鄞和玄龟族败坏了上百年的名声又被应麟一手洗白了?
果然,还是得宣扬功劳,才能让这些水族改观。
可惜百年前,小坏蛋离开海国时,海扶摇曾经以他的名义为海国子民祈福,见效却不大。
谢魇眼里闪过一丝讥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鲛人的话,不一会儿便到了海酌华的故居。
前代海皇,也就是钟离净的生母,本名为海酌华,也是海皇之女,与她一母同胞的是前代大祭司海扶摇,兄妹二人一个继承了更多蛟龙血脉,一个继承了更多鲛人血脉,故而一出生,二人便注定有不同使命。
然而海酌华这个海皇是在族人献祭后匆匆上任的,没几年便因心魔自刎,而后海扶摇替代她的身份,将她的执政期延长百年。
其实对于海国人来说,海酌华和海扶摇在拯救海国这方面,同样是功不可没,但在治理海国这一方面,海酌华是不如海扶摇的。
因为海扶摇执政百年间,海国内外几乎无动乱,唯一一次大的动乱,是白鄞出卖海国。
海酌华是海国第三十六代海皇,她的故居并非海皇处理政务的听潮殿,而在海皇宫一角。
那是在海皇宫角落的一座小山,谢魇只来过海皇宫两次,都只在前面徘徊,这回到了这边,他才发现海皇宫这么大,看着山脚下刻着‘水天一色’的石碑,他挑了挑眉,往小山山顶隐于云雾中的殿宇走去。
这小山里布置得与岸上极为相似、草木百花、山水瀑布皆有,山道间流光如萤,踏上石梯栈道走到瀑布源头,便见到一座红木搭建的大殿,大殿前方有个圆木铺就的宽阔平台,正下方便是飞流千尺的瀑布。
一人立在平台边缘,赤着玉白的双足,雪白纱衣绣着金丝鱼龙,散着浓密的长发,一直垂到大腿,发尾微卷,透出几分墨蓝。
山风拂过,撩起纱衣衣摆与发尾,正是钟离净,他耳边别着一枚银色发饰,露出白皙精致的耳尖,正仰头望着星图上的曜星。
谢魇后知后觉,通过星阵上明亮的光度,推断出此刻该是夜半月升之时,海底看不到日月,只能看到照耀海国的星图。谢魇眨了眨眼,放轻脚步走上平台,不料刚走到钟离净身后几步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钟离净别过脸看他,“出关了。”
谢魇笑着点头,“嗯,没见着你,就过来找找。”
钟离净看向山下,转身就走,“找到了,那就回去吧。”
“我才刚来。”
谢魇拉住他,又低头看看他玉白漂亮的赤足,“听说这里是前代海皇的故居,阿离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吗?不能带我去转转?”
钟离净一拂袖,衣摆便遮住双足,一双幽冷的蓝眸看向他,“住过几年。你想去哪儿转?”
谢魇面露惋惜,他承认他是喜欢小坏蛋生得极漂亮的双脚的,可上回捉弄他之后他就不露脚了。今日钟离净穿的这一身显然比先前洛汐他们在四海城集市买来的更加贵重,也更加精致,应该是海皇宫殿下的衣服,海国都是水族,哪里需要鞋子?
不过他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不敢招惹钟离净,仗着钟离净耐心还在,拉着他的手说:“我都可以,阿离随便带我去逛逛?”
钟离净斜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挣开他的手,迈开脚往大殿后方走去,每一步脚下都有灵力承托,如水波一般晕开,不染纤尘。谢魇臭不要脸地拉着人家的手不放,这才发现钟离净墨蓝色的发尾有几分湿润。
“阿离刚沐浴过了?”
钟离净头也没回说道:“无聊,下水转了一圈。”
谢魇又是一愣,差点忘了,钟离净身上是有人族血脉,可也有水族血脉,还是蛟龙血脉。
他不需要避水珠便可在水下肆意游玩,不怕溺水。
谢魇伸手撩起一簇墨蓝发尾,遗憾道:“我还是来晚了,要是早一点,说不定能跟阿离下水玩玩,说不定还能捡到珍珠什么的。”
钟离净不大喜欢被人扯着头发,但看谢魇也没使劲,就没跟他计较,只说:“这里没有珍珠。想要珍珠,要到海皇宫外面捡。”
谢魇恍然大悟,“那我什么时候得了空,就去外面捡珍珠。听说阿离小时候很喜欢珍珠?”
钟离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又是谁跟你说的?”
“不是吗?”
谢魇惊奇道:“我上回来海国时是这么听说的,海皇家那位小殿下喜欢珍珠,所以很多水族为了讨他欢心,都会出海去捡珍珠。”
“坊间传闻你也信?我不喜欢珍珠。”钟离净顿了顿,又说:“喜欢珍珠的另有其人,就算有人送我珍珠,也是为了讨好舅舅。”
谢魇就说他从不知钟离净喜欢珍珠,原来就不是真的,他又很好奇,“你舅舅喜欢珍珠?”
钟离净没有很快回答,拖住谢魇这个累赘往大殿后方平地的桃花树走去,“是我娘喜欢。”
海扶摇曾经替代海酌华的身份,做了百年海皇的。
讨好海扶摇是讨好海皇,而真海皇海酌华喜欢珍珠。
谢魇沉默了下,快走两步同他并肩,挨近他小声说:“那我马上去捡几颗给丈母娘供上?”
钟离净毫不客气给了他一手肘,撞到谢魇腹部,疼得谢魇整个人共骑腰背,声音颤抖。
“祖宗,你轻点!”
钟离净瞪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甩开他往桃花树下走去。谢魇忍痛跟上,钟离净没用灵力,但也用了力气,还是有些难受的,揉着肚子过来,看见这一人高有余开得正好的桃花树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这是真的桃花树?想不到你们海底还专程种了树?”
这明显是岸上移栽来的,钟离净懒得跟他解释,手腕一翻,辨真尺与他不久前在与白赑父子交手时用过的金色细剑便浮现眼前。
金色细剑在剑鞘中,收敛了昔日锋芒,剑柄上的蛟龙却气势非凡,而辨真尺满身裂缝,已是无法再修复。钟离净看着二物,将长剑斜斜立在桃花树下,辨真尺缠上红线,挂在金色长剑剑柄上的龙角之上。
谢魇认出辨真尺,有些不解,“这辨真尺以后不用了吗?还有这剑,不是你娘留下的吗?”
钟离净看着二物,淡声道:“辨真尺快碎了,已经无法再完全修复,这剑名观海,听舅舅说,是我娘亲手打造的配剑。她很喜欢观察岸上的人族,总会偷偷溜出海国,还将自己的洞府打造成岸上的模样。”
他停顿了下,说道:“我出生时,白玉笙已经不在海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再打听下去,也只知道他负了我娘,在海国有难时逃走了。而族人的献祭和娘匆忙继任海皇之位,也让娘肩负极重的担子,在修炼八荒录时走火入魔,她要一边压制心魔,一边处理海国事务,我记得,她一直很忙,忙到一个月只能见我一次。”
谢魇听他语气不大对,正要安慰他,便听他轻叹一声,“我七岁那年,她自刎了,就在这里,在这株她曾经最喜欢的桃花树下。”
钟离净幽蓝眸中似有几分朦胧,垂眸道:“我亲眼看着她在这里倒下,当时还不知该怎么办。其实她那几年被心魔所困,已经很痛苦了,到自刎前最后一次来见我时,她变得很奇怪,神神叨叨,说话没头没尾。”
他看向桃花树上经年常开的桃花,拧眉道:“那天出事,没人顾得上我,我便过来了。我看见她又在癫狂,是舅舅拦下她,本以为她平静了,没想到她突然拔剑自刎。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我一眼,也认不出舅舅,她只说,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魇轻轻按住他手臂,闻言便问:“什么是假的?”
钟离净摇头,他脸上没有明显的难过伤怀,仿佛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述那段过去,“我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她的意思是,白玉笙对她的诺言是假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清楚,但我已经有了新的猜测。”
谢魇轻声道:“你爹其实早就为了助海国重铸结界被白鄞和那个圣主所杀,既然大祭司可以猜到,我想,你娘是不是也能猜到?”
钟离净点头,“她和白玉笙是夫妻,是至亲至爱之人,但若因爱生怨,又有心魔作祟,确实有可能在埋怨白玉笙。但我后来才发现,她从未找过白玉笙,而那日白鄞和那个圣主的话,也让我有所怀疑,娘说都是假的,是不是在说族人献祭是中了计?”
“不无可能。”谢魇猜测道:“如果你娘是知道了一切都是白鄞和那位圣主谋划的,而族人与你爹白玉笙的死都是被他人算计的,这么解释,她会说出一切都是假的也很合理。可她为何要自刎,而不是报仇?”
钟离净眼神迷茫,再次摇头,“不知道。她走火入魔之后几年神智越来越不清醒,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这些只是我想多了。不过我想……她或许早就知道了白玉笙为海国而死的真相。”
他看向互相依偎的观海剑和辨真尺,说道:“在碧霄宗见到辨真尺时,我曾经跟白玉笙留在辨真尺里一道神识见过面,说过一些话,那时我便知道他已经死了。娘的执念若是他,我便将辨真尺带回来陪伴她。”
如今细想白玉笙和海灼华这对夫妻坎坷的命途,谢魇也不由叹息一声,感慨道:“今日辨真尺和观海剑相聚,他们也算是重逢了。”
钟离净没有接茬,又深深看了桃花树下的一剑一玉符一眼,便转身离开,“好了,走吧。”
谢魇顿了下,快步跟上。
“去哪儿?”
钟离净问:“不想回海神庙?”
谢魇还以为他会很难过,但又实在捉摸不透钟离净的心思,想了想说:“那,既然你爹娘这里没事了,就去你住过的地方看看?”
钟离净没说行不行,只管下山,谢魇便快步跟上,一边小心翼翼偷看他的反应。钟离净被他看得烦了,没好气道:“看什么?”
谢魇实话实说,“看你,怕你一会儿偷偷哭鼻子。”
钟离净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不是七岁的白玉净,比起留在这里哭鼻子,修炼报仇更重要。”
谢魇这才放心笑了,揽上他肩头,“我就知道,我们阿离没那么脆弱,我就从没见你哭过。”
钟离净幽幽瞪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挣开他。
两人走着走着,却是回到了平台前的那座大殿,钟离净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谢魇挑眉,“阿离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搬走?”
钟离净说:“你当我是海皇?想搬哪儿就去哪儿?”
谢魇被他逗笑了,反正来都来了,便推开门进去,这山中大殿不似海皇宫其他殿宇那样恢弘大气,也颇有几分独特的山水意韵。
钟离净熟门熟路地进了大殿,前殿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二人入了后殿,打开了挨着山崖的房间。许是有法阵在,又或许是因为常年有人上山打扫,宽阔的寝殿里干干净净,还是崭新的,但也没什么东西,一张大床之外,便是一套桌椅。
顶多就是窗前柜台上放了一盆剑兰,窗口洞开,外面是空山、辽阔无垠的海域和星光。
海风穿堂,床上银白色的纱帐如水波轻轻浮动。
分明没什么东西,谢魇却像看不够似的,四处打量,钟离净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前等着。
“看完了,该走了。”
谢魇回头朝他走来,笑问:“阿离还有事要忙?”
钟离净看他笑得不怀好意,拧眉道:“没有。”
谢魇俨然松了口气,张开双臂抱住钟离净,拨开他颊边一缕碎发,在他耳边说道:“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咱们今天就先来解毒?”
他身上的气息几乎笼罩钟离净,带着几分腥冷,并不难闻,又莫名让人安心。钟离净抬起右手抵在他肩头上,“今天还没到日子。”
谢魇不死心地说:“我感觉已经到了,就今天了。”
他说完一挥手,房门哐当关上,随即打横抱起钟离净往床边走去,钟离净被他无耻到了。
“谢魇,你干什么?”
钟离净本意是威胁的语气,谢魇故作不知,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垂头碰了碰他一看就很好亲的柔软薄唇,眼巴巴看着他说:“早知道不教你那个秘法了,现在日子都乱了,你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该解毒?”
钟离净冷笑,“你还好意思说?”
谢魇无赖地说:“答应过帮你解毒,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好阿离,上回已经过去很久了。”
钟离净微微皱着眉头,右手依然抵在他肩头上。
谢魇又垂头亲了亲他嘴角,黑眸中隐隐约约露出琥珀色的竖瞳,“反正早晚都要来的。”
钟离净不大喜欢他这么跟自己说话,“说句好听的。”
谢魇哼笑一声,胸腔颤动着,支起一条手臂摘下钟离净右耳边上状如鹿角的银色发饰。
“下回还帮你打架。”
这叫什么好听的?
钟离净幽幽瞪了谢魇一眼,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谢魇弯唇一笑,俯身垂首,亲向他抿紧的薄唇。
“虽然我总是读不懂你的心事,但是,阿离别难过,他们不在了,还有我和崽崽陪着你。”
钟离净怔了怔,缓缓闭眼。
山中灿然星光透过窗棂洒了一地,鹿角银饰落到床沿,又被床帐与绣着金线的纱衣掩盖。
山外海潮依旧,波涛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