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某日,快马携消息飞驰而至。
从那时起,变故如春野之草迅猛不断,使人难以追赶。
彼时林无求正端盆洗脸,听得院外一人高声唤道:“此可是杜甫家?”
出外一看,身穿青袍的传事官骑在高头骏马上,蹄溅尘土。男人拉紧缰绳,朝前来迎接的杜甫略一作揖:“恭贺先生,朝廷制书,敕授先生河西县尉一职,还望先生早日前往赴任。”
三两句交谈,留下一封吏部发来的告身,扬鞭告辞。
其时动静之大,惹得四邻悉数围观,闻传事官之言,众人纷纷恭贺。
林无求用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什么,脸上水珠未拭,难掩激动地奔去杜甫跟前向他道贺。
“杜先生?”湿淋淋的手攥在杜甫衣袖上,令他回过神。
“怎湿着脸便出来了,”杜甫无奈地笑,“大伙皆在看呢。”
与一月之前相比,他已然习惯少女不时抓来的手,也未再屡屡避嫌地挣脱。
“这不重要,”林无求嚷嚷,“你做官了呀!杜先生,你做官了!”喜悦之状,好似当上官的非杜甫,而是她自己。
与她明烁灿烂的双眸相对的,是杜甫缓慢合敛的微笑。
“我带你去擦擦脸。”他错开眸,向不请自来的邻里一一拱手谢过,待人群散去,领着林无求迈回屋内。
他并不喜悦。望着男人攥于袖底的告身,林无求敏锐察觉。
此后一连三日,不请自来之人如同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三日内,杜甫共收到八条鱼,五只鸡,两只鹅,外加数不清的蔬果,林无求替他数着,暗自窃喜之余,亦感世态人情,炎凉若此。
不知杜甫旅居长安十年,是如何与这炎凉相对。
“......兄不必再劝,我不愿接受此职,实因性格难从......”
不知又与哪位前来拜会的友人谈论此事,林无求于西边卧房隔窗偷听。
“昔日高三十五任封丘县尉,痛彻于拜迎官长、鞭挞黎庶之务,未满三载便辞官离去,我岂可再步他之后尘。”
“入朝为官,此在所难免,换作他人一样如是,子美兄何必如此固执。与其洁身自爱,不若和光同尘,你苦等数年,难道甘愿放弃良机,舍弃志向?”
“兄既知我这数年如何苟且,便应明白,屈身事人之辱,弟不愿再尝,鞭笞黎庶之举,弟亦不愿为,兄之美意,杜甫心领。”
门口,白衣士子作别离去,待其走远,林无求才姗姗进屋。
杜甫坐于案前,案上是两盏凉透的茶水。
意见相左,主人与客均无心饮茶。
林无求搬张矮凳,悄然靠近,坐在杜甫身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杜甫挽袖,一面铺纸研墨,一面笑问:“又怎么了?”
“杜先生,你真不打算去做县尉吗?”林无求单刀直入。
研墨动作稍慢些许。
“你听见了?”语气并无责备,因而给了林无求胆量。
“倘若以后再无机会做官怎办?”
“那便归隐,回乡种田。”杜甫解嘲一笑,毛笔舐墨于纸上书写,不以为意。
有这样简单么,林无求沉默,果真如此洒脱旷达,何须十载青春虚掷与长安。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两个不辞劳苦、追名逐利之人。
“可你现下连饭也吃不起,还要去宴席上赔笑脸,还要上山采药草,值得么。”
闻言,杜甫将笔搁下,耐心注视她道:“做县尉,依旧折腰事人。”
“那也好过如今呀。”林无求毫不犹豫道。
她全然未经脑子,不明白此语背后的含义,亦不懂得自己的刻薄,杜甫却登时顿住了,视线从她面庞逐渐落至颈下那一身交领素裙。
天气转寒,他此前欲为她添件棉衣,她却嫌贵,身上这件襦衣絮的是芦花。
她说不打紧,穿甚么无妨,然布衣麻履,究竟与她过去的生活相去远矣。
他忘了,她是朱门之女,竟渐生错觉,以为与自己等同。
“纵如此,我意坚决,你不必相劝,”杜甫缓道,“我已过惯清苦日子,不觉难忍,或有委屈你之处......”
“你过得惯,你的妻儿也过得惯吗?”林无求道,“万一他们不愿跟着你受苦呢?”
万一他们离你而去呢?
尚未出口的话卡在喉咙,林无求看见杜甫震颤的瞳眸,那之间流露着从未有过的严肃与锐利,让她不敢再言。
“我的妻儿,为世间最知我懂我者,倘其在此,定不对我行此劝告。”
“......”
林无求霎时遍体生寒。
原来她是最不懂他的人。
*
翌日。
惯常贪睡的少女久未起身,汤饼搁在案上,热气渐散。
过了辰时,西侧寝屋仍无动静,以为少女仍在负气,杜甫不由趋身前往,叩门连唤数声,无人应答。
推门,日光将空荡荡的屋内照彻得敞亮如新,榻上铺盖整齐叠放。
桌案正中央摆着一只孤零零的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