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崎久世没有出声,他已经习惯在安静里去收拾起崩溃。他不曾向江本吐露自己的不安,也没有向高林倾诉自己的困境,从小时候开始他学到的处理方式就是这样,要与悲伤忧郁决裂,别做个脆弱的人。即便是在当下——被高明如此珍视地拥抱着,他也有种不寒而栗的预感,仿佛只要说出口,那一刹那,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古画一样,所有艳丽的色彩和真诚的细节都会变形扭曲成别有用心与另有所图。
但高明似乎奇异地听到了某种未说出口的恸哭,他收紧了胳膊,下一刻他们一起倒在了地毯上。潮崎久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高明紧紧箍着他的胳膊,用小孩子抱着他的小熊玩偶那样的姿势,把他压在自己和地毯之间。潮崎久世听见他在耳边轻轻叹了口气,一股湿热靠近了后颈,那种充满了酥麻的温度,简直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然后,他听见高明这么问道:“爱和不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潮崎久世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毯短短的绒毛。他很想像以前那样,用一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和虚荣心去掩饰,让别人或者自己相信所向往的另有其物,但这一刻,真相像蜂巢里流出的金黄色蜂蜜一样,从他那被箍得紧紧的真心里流淌出来。
他努力忍耐着涌上眼睛的酸楚,像是回答又像是喃喃自语:“或许是狠狠一击和慢慢勒死的区别,如果真的要比较的话,前者杀死我会快得多。”
这些话或许早就已经被他想过好多遍,或许就一直哽在喉咙下,当它们被说出来的时候,连胸腔都感到一阵轻松。接着,他的后背感到笑声的震动,高明离开了一点,他用一边胳膊支撑着身体,灯光朦胧地照亮了他的脸庞。
像是潮崎久世在那些属于高中时段的影像里看到的:还非常年轻的诸伏高明穿戴着袴与袖筒,拉开弓弦瞄准时簇起的眉宇,轻轻咬牙绷紧的脸颊,在箭射出的一瞬嘴角轻轻向下,所有的动作和情绪凝聚成一种无法述说的美。
而此刻,那样的美再次在高明的脸上浮现,他温柔又郑重地、就像十几年前在弓道比赛上射出箭矢那样坚定不移地低下头,让所有无声的言语一下子撞进潮崎久世的眼里。
潮崎久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在头晕目眩中数不清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逝:低潮期时宁静而温顺的浪,像镜子一样平静的水面,竭力伸展到不能再展开的翅膀,以及包裹着新生儿的床单——那样的感觉不是冰冷的。
他回想起从很多很多年前就有的、看起来甚至有点荒唐的愿望,就是有的时候,在经过长时间的痛苦之后,能有人像爱抚和安慰孩子那样地来爱抚他、为他而哭泣。即便他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如此。
直到现在,他终于愿意承认那就是他一直既渴望被折服又抗拒——能够滋养人们在苦痛中继续前行,无法用数量或者时间来计算、像尘埃和雪片一样慢慢堆积起来的、被称为“爱”的东西,以无尽的密度在现在与未来的时间里继续磅礴生波。
大约在四点钟的时候,潮崎久世被突然落在眼皮上的灯光吵醒。他的手机安静地放在枕头边,发出声音的是高明的手机。大概在一分钟后,高明起身从床单上滑了出去,他似乎拿走了放在床对面矮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