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关于潮崎的梦吗?”
永见未希捧着杯子,牛奶在山风中一点点变冷。她的视线失去焦距,回忆着让她从梦中惊醒的景象,其实那景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久到很长时间它都静静地,一动不动,但今夜潮崎久世突然唤醒了它,让它重新鲜活起来。
那大概是永见未希所目睹的第一次失控,死亡的景象就这么蛮横地闯入视线,她一无所知,却莫名地害怕到嚎啕大哭。透过兄长的眼睛,她看到太阳落山后的光线有一部分流入屋内,脏污的墙壁看起来比白天更加颜色鲜亮。悠菜就那么躺在榻榻米上,她睁着眼睛,余晖有一些落在她放大的瞳孔上,吸收了虹膜的淡褐色。这幅景象后来成为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即便在后来她终于长大到能明白那副景象的含义,却从未和人提及那一晚透过兄长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她只是在沉默中不断回忆那天晚上黯淡的月光,回忆矗立在月光中窄小的旅行袋,泥土在铁锹的撞击下不断飞溅,地面被挖开又被填满,埋下了比泥土更多的东西——是他们最初的罪。
那片土地后来盖起了大楼,玻璃幕墙闪闪发光,有时候风会驱赶着云层在上面留下痕迹又稍纵即逝。Dickies、Aie、Awesome Store、BEAMS接二连三地在那里开店,很多年轻人像蜜蜂一样聚集起来。没有任何新闻报道或者街巷传言说曾经在那里挖出过尸骨,悠菜的存在在所有人的缄默下彻底消失了。
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永见未希没有再看见什么,那个开关属于潮崎久世。有那么一阵部门上下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他们都担心那颗送进阴影的眼睛半途夭折。
偶尔永见未希会做奇怪的梦,梦见“ta”爬上很高的楼,梦见学会使用匕首和棍棒,学会用浸湿的冷毛巾冰敷腹部的黑色淤痕,后来ta学会了开枪,巨大声响将她赶出了梦境。永见未希尝试在现实中去试验梦里的经历,她用床架当梯子,爬上很高的床顶,她跳进浴缸,想象这是从桥上跳下去。她留下了很多疼痛和失败的经历,有一次摔到了头,差不多有两周的时间一直头晕目眩,恶心得厉害。
从那以后人们好像才发现她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在工作人员、保镖和老师之外又增加了两名保姆。她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到第二年一个热得日光发白的下午,她坐在矮凳般大小的根膝上,翻阅着放在膝盖上的绘本,用脚指头拨动着柔软的草茎。
再翻开下一页的瞬间她僵住了,视线突然穿透眼前的阻隔跳跃到另一个地方。她下意识地像往常训练那样去阅读倏忽闪现的影像,那些人嘴唇的动作,容貌、表情和武器。整个连接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绘本被紧紧抓在手里,在无意识中写满了潦草的信息。
永见未希站不起来,她感到天旋地转,就像被磕伤脑袋的那段时间。眼睛和头都疼得厉害,让她全身发抖,不停抽搐,整整一夜灼烧般地疼痛让她无法合眼。第三天疼痛减退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看到了父亲。
“你们做得很好,未希,还有久世。”容貌已经开始让永见未希感到陌生的父亲诚挚地看着她,或者他们。“警方已经锁定了那些人,等久世安全后就会对他们进行抓捕,你们立了大功,保护了很多人。”
永见未希恹恹地听着夸奖,她其实不太明白父亲究竟在说什么,她没有见过什么“警方”,也不认识除了工作人员、保姆、老师、保镖和父亲之外的“很多人”,她脑海里描摹不出那些快乐的场景,比如会在动画和电影里出现的“ta们和朋友们一起野餐,所有人都在笑,冲进浪里,踢水玩。然后大家坐下分享三明治和冰饮料”,但长久以来的训练让她依然温顺地点头。
父亲很快就离开了,在那之后永见未希一直低烧,白天会好一些,黄昏时候就开始发热。她在恍惚的睡梦中持续梦见白天看到的景象,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那些在短暂时间里接收的大量讯息仿佛雪片融化在水中,滋养着每个夜里的梦魇。
大概四个月之后,似乎潮崎久世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不再会直接看到那些可怕的景象。它们变成了写在记事本上的信息,有时候是一小段观光片似的讯息,街道、建筑、店铺,最后是自助储存柜的位置和密码,即便需要直接目睹,他也会选择不那么残暴的片段。
有时候永见未希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什么新鲜的默片,她从那些片段里留意到关于潮崎久世的一些细枝末节。
他似乎搬过几次家,目光越过摆放着记事本的桌面,能够眺望到不同的窗户与窗帘。非必要的生活用品在慢慢增加,有一次她看到了圆形的矮桌对面是一张舒适的深绿色单人沙发,背后的书架上嵌着灯,柔和地照亮了一小部分书架的区域。
这些不同的场景里她尤其偏爱一间挂着百叶窗的房间,似乎是刚刚搬进来不久,还来不及置办更多的家什,只有狭窄的单人床上铺着格子床单,被子一直拖脱垂到地毯上,床头是胡桃木的窄柜,摆放着玻璃罐、台灯和书。那天晚上潮崎久世大概没有注意靠在另一边墙上的镜子,他疲惫地书写着消息,台灯也无力地亮着,那光芒不会比从百叶间透进的月光更明亮。在镜子的目睹中,只有面孔似乎映着黯淡的光芒在阴翳中若隐若现。
这是永见未希这些年来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像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她突然清楚地回忆起和另一个人挤在桌前吃桃子奶酪沙拉的情形。眼前浮现出的面容已经模糊,但她还记得递过来的圆盘上有蓝色花朵的图案。而现在,那张面容也终于清晰起来。
他不再只是记忆里看不清的形象,他从回忆里走出来,他们曾经手拉手一起走过庭院,她曾经趴在他的背上在草地上飞奔,她回想起曾经被高举在空中哈哈大笑,天空和屋檐在颠簸中旋转......这些记忆曾经被时间抹去、淡忘,但现在,永见未希又把它们找回来了,永不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