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是很特殊的职业,警察手握着政府给予的各种权利,所以要谨慎地行使它,才不能像普通公司职员那样怀着半吊子的心情去做,只是因为做不到便想着敷衍了事,所以才会出现为了尽早结案而随便抓人当做犯人的事情来,明明什么证据都没有,却为了自己的业绩而枉顾事实。”说这话时的松田阵平明显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家庭就是从父亲被警察误抓开始,接连遭遇不幸的。
萩原研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食指轻轻敲了敲手下的皮革,思考了片刻说道:“我觉得藤本警官可能不是小阵平想的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
“唔……我以前听别人说起过一件事,有个刑警负责调查一起入室抢劫强.奸案,案发时,那家人的女儿正好在家,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唯一见过犯人的目击者,为了获取更多关于犯人的线索,警察要求她详细描述被侵害时的情形,还做了犯罪过程模拟,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办案流程对吧,但是对于受害者来说却造成了二次伤害。之后犯人一直没被抓到,那名刑警经常去拜访受害者一家人,希望能获得更多线索,因为不是有那种理论嘛,当人在受到巨大的创伤后,大脑会选择丢失部分记忆,以保证本人不会精神崩溃,所以那名刑警想着,案发后过了那么久,受害者有没有恢复一些记忆,从而想起来更多线索呢。在同事们眼里,他是名负责任的好警察,追着一件无头悬案追查到底,但是……”
转折词一出,萩原研二稍微停顿了一下,等充分勾起松田阵平的好奇心后才揭秘。
“那名刑警却突然辞职了。”
松田脱口而出,“诶?为什么?”
“据说是某次刑警拜访完受害人之后,受害人在家里的浴室割腕自杀了,虽然最后人被救回来了,但刑警觉得自己很无能,内心感到羞愧所以主动辞职了。”
松田阵平嗤笑了一声,语气嘲讽地说:“就这样逃跑了吗?”
“但我觉得真实的原因不是这样的。”萩原淡淡地说。
“哦?”
“小阵平知道受害人为什么不在受到侵害之后马上自杀,而是过了那么久才自杀吗?”
他特意点出,说明这是一个关键点。松田阵平思考了片刻,肯定地答道:“因为导致她自杀的并不是那名犯人,恐怕是刑警和她说了些什么吧。”
“是的,这位刑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是因为他不断地要求受害者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提供更多的线索,才导致受害者不堪重负,最终决定轻生。”
“受害者或者她的家人以前肯定对刑警说过类似的话,‘请不要再来了,我们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了,犯人没抓到也没关系。’如果当时刑警就这样放弃了,不再打扰受害人,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下,受害人说不定可以重新振作,继续回学校完成学业,逐渐淡忘这段痛苦的回忆。”
“这位刑警选择辞职,不是因为他没有责任心,恰恰是他太有责任心了,因为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够,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打碎了他的自信心,从极度自信到极度的自卑。那名刑警辞职的时候还很年轻,如果他继续呆在警视厅,积攒一些办案经验和技巧,再等刑侦技术发展几年,说不定就能抓到那个犯人了,所以我觉得他真的很可惜。”
“确实,我也这么认为。”松田附和道。
“我说这件事就是想告诉小阵平,每个人都有把工作任务搞砸的时候,普通的公司职员犯错可能被上司臭骂一顿就没事了,但小阵平刚才也说了,警察是很特殊的职业,每一名警察的心里都有一股惩恶扬善的信念感和使命感,它会让警察在工作的时候非常有干劲,但也会让警察在遭遇失败的时候更加难以接受。”
“藤本警官建议你把警察当做一份普通职业来做,就是希望将来小阵平遇到类似情况的时候不要像那名刑警一样苛责自己,不要钻牛角尖,坦然地接受警察无法拯救所有人的事实。”
萩原研二轻轻笑了笑,“这么看来藤本警官很了解你,小阵平很有责任心,和那名刑警很像呢,她给你的建议没错。”
松田阵平沉默了半晌,有些别扭地说:“什么啊,原来藤本她是这个意思啊,既然这样,就应该好好说清楚,说话露一半藏一半,让我去猜哪里猜得准。”
“误会解除了就好了,现在小阵平也能理解藤本警官的好意了。”
“话说回来,她说的话那么拧巴,你能理解她的意思也很厉害啊。”
“也没有啦。”
实际上,藤本咲子的那番话既可以按松田阵平的方式理解,也可以按萩原研二的方式去理解。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分歧,萩原想,是因为自己没有他们说的那种作为警察的信念感吧,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把警察当作一份普通工作去做的。
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的人并不都是因为憧憬警察这份职业,怀着私心的人大有人在,只是在警察学校那种环境熏陶下,再怎么自私的人,穿上警服后,内心也会油然而生一种作为警察的自豪感和使命感吧。但萩原研二没有,穿上警服后,自己内心涌起的,是能离小阵平更近一步的激动。当然,警察的本职工作自己也是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的。
聊了几句话的功夫,警察宿舍就到了。
松田阵平并不急着下车,他看向身边的人,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我果然没看错,萩很适合当警察。”
“什么?”萩原研二和他对视着,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你说要和我一起去考警察,因为警察永远不会失业。虽然这个理由听起来很胡闹,但我那时就觉得,说不定你其实很适合警察这份职业。”
“为什么会这么想?”
松田阵平缓缓开口,语气温和而笃定,“因为你有一种我没有的特质,你的共情力很强,你能理解当事人的心情和痛苦,和他们感同身受,所以你会全心全意、像帮助自己一样地去帮助别人。”
话音落下,萩原研二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唔……我相信如果是小阵平的话,也会一样全心全意地帮助来求助的人的。”
松田摇了摇头,“我们两个不一样。”
“我不能理解受害人的心情,我帮别人,是出于社会道德和职业要求,报案人要求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但是在米花派出所工作了几个月后,我也渐渐明白了,有时候他们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警察不仅要解决他们现实里的困难,有时还要给予他们心理上的安慰和人文关怀,这是我所做不到的。”
“就像刚刚你说的那件案子,我肯定会和那名刑警一样,为了获取线索而忽视受害人的心情,但如果去办案子的人是你,肯定不会出现这种结局的。”
“所以你很适合做警察,你有大多数人都不具有的天赋,我不会看错的。”松田阵平总结似的说道,表情充满自信。
萩原研二神情微怔,垂眸敛目,长睫微微颤动,把这句话在心里细细品味了一遍,然后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都不知道这种能力也算是天赋,而且是这么有用的天赋,总之,谢谢小阵平的夸奖啦。”
“走吧,上去帮我搬东西。”
“好。”
两人一起走进了宿舍楼,上楼梯的时候,萩原研二落后松田几步,在后者看不见的地方,萩原脸上浮现出浓厚的困惑之色。
很遗憾,如果是两个月前听到松田阵平的夸奖,他肯定会欣喜不已,然后浑身充满干劲。但是经历过绑架案之后,萩原研二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我真的能够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人吗?
几周前,萩原研二开车的时候绕路去了一趟佐久间家。他把车停在路口,看见几个背着书包的初中生聚在佐久间家门外,趴在围墙上似乎在写什么,等他们嬉戏着离开之后,萩原研二下车走过去。
原本干净洁白的外墙变成了公共留言板,上面写满了污言秽语。
——杀人犯、去死、白痴、消失吧、垃圾、不需要你这种人、死、人渣……
这些字的大小、颜色、笔迹还有被磨损的程度都不一样,证明是在不同时间、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工具写下的。
即使没有看见那些学生们脸上的笑容,萩原研二也不觉得写下这些话的人是在替松田阵平打抱不平,他们只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靶子来倾泻心中的恶意,就和在佐久间优的博客下面留言起哄的那些人一样。
距离绑架案结束已经一个多月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对中学生绑架警察这件奇事的兴奋感渐渐冷却下来,对警方的嘲讽讥笑日趋淡漠,连模仿犯罪的消息也少见报端,人们已经不再关注这件事,除非特意去找,否则在网络上看不到松田阵平的名字。一切恢复到了正常的轨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萩原研二走不出来,他仍然时不时去网上看以前的留言评论,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每次都控制不住拿起手机,去做这种自虐一般的蠢事。
因为共情能力强,萩原研二能轻易感知到文字背后之人的恶意,同时他也看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可悲的事,那就是这些人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随手敲下的文字对别人造成了伤害。言语是一把无形的利剑,他们丝毫不知其威力,随意摆弄它,他们也不想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去同情怜悯无辜受伤的人,他们只喜欢看权威倒台、强者受辱的戏码。
做了坏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不知何为恶,焉知何为善?他们不会反省,不会主动弥补自己犯下的错,等日后相似的事件重演,他们肯定还会重复自己之前做过的恶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长进。
久无人居住的宿舍门被推开,浮尘在暖阳里跃动如光点,萩原研二走进去,打开窗户通风,他站在窗户边,眺望着远处的居民楼和街道。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得飞快,秋季已经到来,秋高气爽,日光温柔,但萩原研二的心情却并不晴朗。
看看大街上这些路人,一个个看起来仪表堂堂、善良可亲,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曾在网络上说过什么过分的话,甚至是给佐久间优出过主意去伤害松田阵平,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萩原研二无法不去那么想。
这个想法近来一直盘旋在萩原研二的脑海里,以后当市民遇到了困难,向他求助时,他是会感同身受所以尽全力帮忙呢,还是会先想到网络上那些伤人的话语,犹豫这个人是不是其中的一份子,或许这个人没有,但他是不是在心里默默认同佐久间优的做法,再多想一步,这个人平日里是不是一个严酷的公司前辈、一个不负责任的家庭成员,是不是喜欢拿他人的痛苦取乐,这一刻的受害者,下一刻又会不会变成伤害某人的施暴者。
说到底,这些人真的,值得被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