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前往见荒的人确实很多,谁能忍住不去一探传得沸沸扬扬的彧西古国宝藏的秘密。可据李岚轩所知的邵洺,自幼家境卓越,对钱财从没烦恼,虽天性好奇,但喜好享乐的邵公子可不是会忍着艰劳去冒险的人,那么,作为朝廷的奉礼郎,邵洺突然出现在此地令人不得不在意。
这么多年来,即使李岚轩不刻意打听也难免听到有关邵洺的消息,不知天高地厚纠缠顾云间,惹天下人耻笑,仗着自己相府公子的身份在礼部谋了个清闲差事,还有流言,邵洺与皇帝陛下的姐姐长乐公主有不清不楚的往来。这人真是,任意至极不知收敛,从以前便如此。
收回飘忽的思绪,李岚轩和邵洺等人告别,自易枕书牵连后,李家在朝中已没了靠山,如今两人的身份立场,有些事说破无益。
夜深,寒风呼啸,李岚轩一动不动盯着头顶的帐篷顶听风难眠,心思千丝万缕,放在烛火上炙烤,恍惚间居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李岚轩牵动唇角,不禁嘲笑自己。
那时父亲李青山与当时任太子太傅的邵璟交好,邵太傅有一独子,幼年丧母,生性活泼,邵太傅对这个孩子宠爱有加,于是在孩子想要学武的任性要求下,邵太傅无奈将他送来了落梅山庄,那个孩子便是邵洺。
李岚轩也认识几个世家子弟,被无条件宠爱的孩子总是更有任性的资本,可与那些恃宠而骄的公子哥相比,这个粉妆玉砌般的小孩一点也不惹人讨厌,顽皮但知度,骄傲但识理,仿佛天生的讨人喜欢,连总是不苟言笑的父亲,在他孩子气的糊涂话里也会柔和几分表情,那是自己永远也学不来的东西。
记忆里的落梅山庄总是冷清的,人行匆匆,小心翼翼地生怕吵醒了什么,即便是夏日似乎也比他处清凉,而邵洺就像突然闯入的星火,无端多了些人情。
也不知是为何,这个小家伙总更亲近他些,一开始是“岚轩哥哥”,后来变成了“师兄”,一喊就是八个多春秋,朝夕相处,日日夜夜。
还记得那时,体弱多病却多愁善感的母亲,日常里最爱的事便是照顾花草,有故人赠予她一株稀少的花草,花朵美艳却娇弱,即使尽心照料,终是夭折在一个冬夜,如同母亲的生命。
母亲入棺那夜,他也是这般沉默地听风嘶号,长夜难眠,有人敲响他的门,他平静地披衣爬起,门口是衣着单薄的邵洺,孩子用委屈的语气和他说:“师兄,屋里冷,我睡不着。”他让开门,什么也没说。
冷夜骨寒,孩子不由分说挤进他怀中,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拉拉被角将这个同样失去母亲的孩子裹紧,看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屋顶,耳边风声如泣如诉,他抬手用力咬住指节,不让自己哭出声,满口涩意。
风吟,藏声其中,李岚轩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长剑入手,李岚轩细辩声动,优先解决最近之人。
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剑出鞘,声且鸣,刺开凌乱的风声,划破帐帘。不速之客抬眼,冷光映瞳,可他神色平静漠然,似乎已确定这剑必不会刺下,又像在好奇这一剑是否会钉入自己喉间。
看清来人,李岚轩及时收住去势,目光冷凛,锋利的剑尖悬在对方颈前三寸处。那人却展颜一笑,嗓音清朗温和,一身月青锦衣在飞舞的黄沙中也纤尘不染:“惊扰李庄主了,烦请见谅。”
李岚轩收剑:“还请邵公子解释一二。”
不远处有两人静立对峙,其中持长枪之人李岚轩认识,是邵洺身边那个早让他觉得深藏不露的车夫,另一明显落下风的白衣剑客,面容秀丽气质冷清,让人过目难忘,却是初见。
陆续有听闻动静的江湖客拿着自己的武器匆忙赶来,见此情景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保持着戒备的姿势静观其变。
邵洺面不改色,悠然道:“在下自会给李庄主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是不在此刻,还请李庄主给邵某一点时间。”
李岚轩盯着邵洺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沉默片刻,自己率先收剑归鞘:“希望邵公子给鄙人的答案确实能令人满意。”
“自然,我怎会骗你。”邵洺道谢,转身离去。
李岚轩未阻拦,默默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是啊,从前那个孩子也是如此,宁愿什么也不说,给他留下满腹的猜疑误解,也不愿编一个谎言来骗他。
李岚轩淡漠转身,回到自己帐中。其他人见戏剧落幕,也纷纷收了武器挠着头散去。
邵洺走到车夫身边,看着面色沉冷的白衣剑客,忽地笑了一声:“阿烬,你可真是生意兴隆啊。”
白烬不语,眼中透露出“怎么哪都有你”的不满。
邵洺低头,瞥见他腰带上垂挂着的白玉小兔圆润可爱,眉眼间笑意更深,抬头露出无辜的表情:“阿烬,这次我可真没跟着你,这是缘分。”
白烬目光愈冷:“此前几番相遇果然是你刻意为之。”他虽有些迟钝,但并非一无所觉。
邵洺没否认,柔声相劝:“夜风寒,帐中一叙如何?”
话虽如此,一旁的车夫可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白烬冷冷看着邵洺,算是默认。
邵洺做了个请的姿势,随即走在前带路,白烬跟在他身后,车夫抱着枪,亦步亦趋走在最后。
一直等在远处的潇潇见自家公子毫毛未伤,暗自松了口气,急忙迎上来,看看白烬和面无表情的车夫又看看邵洺,干巴巴道:“公子,你说的‘欲擒故纵’还真是‘擒’啊……”
邵洺眯着眼,呵呵笑道:“本来也不是……现在是了……”
“哦……”潇潇小声应道,随即退开:“我去备茶!”说完匆匆走了,十分识趣。
车夫抱枪守在帐外,昏黄的烛火晃动,照亮帐中两人相对的身影,问题太多,反让人不知从何说起,邵洺不急,静等白烬开口。
“你是自什么时候盯上我的?”半晌,白烬开口。
“去往邱城之前。”邵洺平静道。
“为何?”
邵洺叹息:“刺杀纳木亲王这样的事可不是临时起意,其中的错综复杂我不便明说,我虽未参与其中,但有人告诉我,这个计划中恰巧有一人,与顾云间师出同门。”总是不自觉留意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改掉这个坏毛病。
“那日在茶馆门口,你故意在等我?”白烬问,即使听了邵洺的答案也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本就是情感淡漠之人。
“算是吧。”邵洺笑了笑,没多做解释。若这是自己计划中一环,他不会留情,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却有些不忍心看他送死,在看到他时,明知是有心人的算计,他还是心甘情愿走过去,问他叫何名字,即使他早已知晓。
哪有什么偶然相逢,不过都是算计。
“我还是不明白,你插手其中的原由。”白烬蹙眉摇头,有些地方还是说不通。
“也是,阿烬没按那人原本的安排混入舞团,有些事未曾察觉,其实,整个舞团的人都是安排刺杀纳木亲王的死士,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会武功负责刺杀。”邵洺轻描淡写,将一张张牌翻开在白烬面前。
白烬沉默。
回想来,那个舞团名声大噪不过几月之前,靠的也不是有何底蕴,而是绝美的舞伶,白烬接下任务后,那人指明要他混入舞团,借机进入亲王府,在纳木亲王寿宴当日找机会刺杀。
纳木多疑谨慎,寿宴看似鱼龙混杂,但暗中的防卫丝毫不松懈,幕后之人下了两步棋,一步,舞团死士利用献舞名义接近纳木,伺机刺杀,另一步,利用他这颗绝妙的饵,故意知会邵洺有关他的一切,引邵洺咬钩,利用邵洺的身份便利和帮助将刀递到纳木心口,纳木大概没想过朝廷使节的随行者会成为刺杀的一环。
反之,若邵洺不咬这个饵,以那日亲王府中暴露出的埋伏来看,无论刺杀成功与否,都难以全身而退。
邵洺要救他,就得咬这个饵。
之后在千叶城极乐坊的相遇便是顺理成章,他要回去找那个幕后之人复命,邵洺要去找那人对质一番,极乐坊坊主,莫轻言。
“就为了我是顾云间的同门师弟?还是我当真有些像他?”白烬不解,那双总是含霜的眼睛难得迷茫,带着些许温顺,清澈见底。
邵洺失笑,凑近凝视白烬双目,眼中盛满温情,柔和若水:“阿烬,你不像他,你像我,贪恋阳光,不敢求,求不得。”
“你向天下人宣告你喜欢顾云间,此刻却说你不敢求?”依然想不透这人的心思,白烬问。
邵洺垂目,似乎不想让白烬看到某些情绪:“正因知道不会有所回应,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白烬沉默下来,移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阿烬,告诉我,你为什么接下那个任务?”邵洺低着头,手指不安分地去轻触那白玉小兔垂下的穗子,又抬头看向白烬。
白烬无意隐瞒:“那个人说,他知道一些不为他人所知,关于顾云间下落的消息。”
邵洺顿了一下,突然低笑出声,压抑着,将荒唐的笑声咽下喉咙。
白烬不明白,只是静静看着,似木讷的人偶注视名为人类的喜悲,无法理解,不想去问。
忽然,邵洺又恢复了日常那般含笑三分的模样,笑意盈盈道:“我的事说得差不多了,现在该谈谈关于你的事情了吧,阿烬?”
“你想知道什么?”白烬平淡道。
“谁人让你来取李岚轩性命?”邵洺语调渐沉,明明还在笑,却有着无尽冷意。
白烬有些犹豫,最终诚实回道:“不知道。我是在牙人处接的生意,他没透露有关买主的信息。”
猜想被验证,邵洺若有所思道:“阿烬,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弃这个任务呢?”
白烬神色微沉:“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对我有恩,并不代表我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邵洺听出他语气下的闷闷,笑了笑:“你签了生死契对吧。”
白烬冷冷注视邵洺,没有回答。
白烬的沉默无疑给了邵洺答案,邵洺继续道:“可若是契约毁了,钱也拿不到了呢?”
白烬:“……”
猜中白烬心中所想,邵洺接着往下说:“放心,我不会追问那个牙人是谁,但在那之前,阿烬你便陪我去趟大漠深处吧,就当我雇你做护卫,酬金任开,只是,千万别让我死了。”
“我有其他选择吗?”白烬语气冷漠。
“那你得打赢外面那位才行。”邵洺笑得开心。
帐外,突然被点名的车夫无所事事眺望远方,手提长枪打了个哈欠。
白烬:“……”
邵洺单手摸着下巴思索片刻,为难道:“此时手边也没有纸墨,不能立契,不如……”邵洺侧头望向白烬,那双常带笑意的墨瞳缀着星辰:“我们拉钩吧!”
白烬愣住,一时不明白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可邵洺伸出手曲起四指,等白烬与自己小指相勾,白烬抬头,邵洺眼底纯粹温柔,他低下头,伸出小指与邵洺指节相交。
拉完勾,白烬后知后觉想,自己大概是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