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以为是错觉,什么也没问。直到有人从元明月背后冒失经过,她遭人一碰,眼看斜着身子就要摔倒,那舞者循着舞步,动作自然地将她扶住。
“你……”
明月刚刚出声,舞者便自顾地跳远了,他再次融入起舞的侲子中,仔仔细细地跳完这支舞。
元明月心中只觉得怪异,她没看完傩仪,转身向长街后的庙会走去。
明月见到有位嬷嬷熬了桃汤,桃木虽香,但煮成汁水却十分涩口,元明月是不喜欢这个味道的。
那年侯民让家中仆役做了桃汤,说这汤驱鬼,一整年都不会生病。元明月喝了半口就想吐,还因此和侯民吵了一架。
她走到小摊子前,问道:“嬷嬷,一碗桃汤多少钱?”
“这可是十年的红桃木!给一个铜板就好啦!”
明月递出一个铜板,端起一碗咕嘟咕嘟吞下了肚。
难喝吗?
她已遍尝苦涩,便不觉得桃汤难喝了。她喝了桃汤,心想那时不该因为这个和侯民吵嘴的。
元明月漫无目的地逛着庙会,她驻足在杂货摊前,看了看仿制的忍冬纹杯。明月正觉得无趣,她一侧身,撞见了一个身穿祀衣,脸戴傩面的人——刚才数百个跳傩舞的舞者都是这样打扮。
她好似知道这是绕着她起舞的人。
“……是你?”
男子没有出声,只是点头。
元明月这下离他如此近,这才能细瞧他的鬼面具,青面獠牙,怒目圆睁,两侧系了赤红的长绦。
男子又缓缓靠近明月,明月惶然道:“……你做什么?”
男子看她惶然,先是摆摆手,又羞惭地退后几步,指了指长街,又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她。
“你想和我一起?”元明月猜测道。
男子又是点头,从始至终一声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明月问他。
男子这次摇了摇头。
“是不会说话,还是说不出话?”明月问。
男子还是摇头,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话的。元明月不再询问,只淡然说:“将才谢谢你,阁下自便。”
明月不再理他,转身进入汹涌的人潮,那男子则步步随行,像她的小厮。
庙会上到处是僧尼,当今世道太乱,不论穷人罪人,富人贵人,有的是削了发皈依佛门的,剃头吃斋,不纳税,不服役,尚能于佛祖脚下苟活。
听说那白袍战神陈庆之在兵败后便装作和尚,谁叫僧侣遍地都是,他身穿直缀,就这么逃回南朝去了。
元明月站在摊贩前看首饰,这些比不上那些贵族们戴的华贵,却也算精致。元明月拾起耳坠子和铜簪,逐一看了看,仿佛又回忆起什么。
明月对可玉说:“我一十三岁在宗正寺那年,一日我扫地扫得好好的,忽然凑过来一个轻佻沙弥,拉着我就要冒犯。三哥就……”
元明月一顿,她一提三哥心头就痛。
她抖了抖唇,又继续说:“……三哥瞧见了,就和那沙弥打得头破血流。二哥让我今后不要抛头露面,也不要妆扮,免得有人起了歹意,对谁都不好。后来嫁给了侯民,他让人打了许多首饰,让我只戴给他看。再后来,侯民一死,首饰也就都变卖了。”
她话音刚落,那神秘男子便往她鬓边插了一朵簪花。明月微微惊讶,一回身,瞧见他拿了一手的簪花。
男子手一摊,给元明月展示他手里的各色簪花,意思是问她有没有中意的。元明月无视这些,昂起头质问他:“你果真一直跟着我?你是谁?或是谁派来的?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男子还摊着手,默默地等她选珠花,元明月十分不耐烦,伸手要去摘他面具。
“你是谁,让我看看你是谁!”
男子见状如临大敌,死死地按住面具,怎么也不准她摘去。他这一撒手,珠花散落满地,像开了一地的繁花。
小贩见状,忙喝道:“哎!怎么回事儿呀!您扔我东西干嘛!”
小贩的妻子将丈夫拦住,精明地挑了挑眉:“给了给了!钱都给了!”
明月和这男人扭打在一团,她挠着男子的手背,甚至指甲都划掉了面具上的赭漆,然而最终无果,元明月倒是累的不轻,怎么也摘不下他的面具。
可玉蹲在地上捡簪花,最后拾了一布袋。她递给元明月,元明月不接,喘着气看向男子:“不要给我,这是这位公子的。”
语罢,她又摘下头上的簪花,将那一堆琳琅簪珠都还给他。
男子缩回手,直直摇头,怎么也不要,示意这是赠给元明月的。元明月与他推搡半天,谁也不肯要,可玉拿着这东西,像烫手山芋。
庙会里人群熙攘,元明月想甩掉这人,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满街乱窜。最终她冒失地撞到了行人,抬头一瞧,是个僧人,还颇有几分眼熟。
僧人一见到元明月就展了眉:“哎呦!这不是明月吗!宗正寺一别,可有五年了。”
僧人越说越靠近她,近乎贴到她的脖颈,语意暧昧地说:“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你哥哥和丈夫都死了吧,要不今后就跟着我……”
这僧人说着就要去拉明月的小手,明月浑身发毛,不情愿却也挣开不了,只能厌恶地说:“……走开。”
“嘿嘿,还是这么个脾气,你小时候就这样……”那僧人又要去搂抱明月,他年过四十,黑黢黢的脸上露出鄙陋的笑容,他身边的和尚也低头咯咯的窃笑。
元明月正要骂他,身后忽然冲来一个有力的拳头将僧人掀翻在地,明月这才脱身——是那男子追来了。他静静的,一言不发,却无声胜有声,孔武有力。
周遭的行人也发出惊呼,纷纷侧目。
僧人心中满是不服气,啐了口唾沫,道:“呵!哪来的小子!”
这和尚虽着僧袍,却俨然一个市井流氓。多数人出家只为混口饭吃,更甚者还有仆役罪犯,鱼龙混杂,僧人也不尽然是僧人了。
这些和尚步步紧逼,面色不善,让明月觉得反胃。
那男子将元明月护在身后,也是蓄势待发的模样。正是气氛紧张,针锋相对的时候,男子握住元明月的手臂撒开步子便跑。他身体轻盈,像一阵风,一路上也东倒西歪地冲撞了不少人。
元明月觉得疯狂,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她望着前头男子的挺拔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天,她从宗正寺偷偷出逃,侯民就是这样攥着她的手,在洛川边看遍洛阳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