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可玉反问。
“你俩怎么跑到这里!快去伺候将军休息!”侍从一脸的不耐,石破天惊似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明月后知后觉,方才答道:“哦、哦……”
明月和可玉又是一路小跑回了尔朱兆的帐前,侍从猝不及防地将铜盆塞到明月的臂间,刻薄道:“快快快!去给将军洗脚。”
明月被他那么一推,又闯到了帐子里。尔朱兆正看着河内的舆图,他听见动静便抬起头,紧接着就瞧见元明月的模样。
尔朱兆觉得可笑又自得,觉得自己驾驭了元明月这样的母狼,觉得自己仿佛凌驾于北魏元氏宗室之上,他好不骄傲。
元明月恭敬地给尔朱兆脱靴,既然尔朱兆不许她说话,那她便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元明月这辈子从未给人洗过脚,即便是二哥也没有。她似觉得自己受了胯下之辱,虽然手上动作轻柔,脸色却满是厌恶。
尔朱兆虽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也能瞥见明月紧皱的眉头。他知道,元明月极不情愿。
“其实你是不愿意的,是吗?”尔朱兆问。
元明月想起尔朱兆的承诺,说她若是能讨他高兴,他便带元明月回洛阳去。元明月抬起头,假惺惺地笑了笑,并摇摇头以示否定。
尔朱兆冷哼一声:“虚伪,和元宝炬一样。”
朝堂之上,元宝炬假情假意,是尔朱兆极讨厌的一类人。这两人不愧为兄妹,假模假样,轻躁薄行的样子都这么相像。
“对了,偏将说,他们在河阳道碰见你的。你不本就在洛阳吗?怎么跑到了河阳?”尔朱兆问道。
元明月缄默一阵,尔朱兆眉头紧锁,抬脚踩了一下水,那水珠都放肆地溅在了明月身上。
“说话!”
明月说:“是、是三哥……是元宝炬把我从宫里带出来,在河阳时又把我扔了。”
尔朱兆听了便发出一串笑声,这就是宗室,这就是兄妹。
“原来不光元修不要你,连元宝炬也不要你了!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你,元明月,好个天煞孤星!”
元明月给尔朱兆擦着脚,任由他嘲笑。
想笑就笑吧,确实可笑。
洗完脚,元明月还得伺候尔朱兆入寝。元明月帮他一一剥去披膊、甲胄、束带,然而从未接触过兵士铠甲的元明月弄得相当愚钝。再者,尔朱兆十分高大,元明月甚至要踮一踮脚。
尔朱兆有些嫌弃地道:“真是笨手笨脚。”
明月忍气吞声,听他不住地发牢骚。元明月煎熬一般地将盔甲和衣裳打理好,确定没了旁事才退出帐子。
可玉已经在账外守了许久,见明月安然无恙地出来,她大喜过望:“娘子!尔朱将军没有为难你吧?”
元明月这才松了口气:“他就是为难我,我又能怎样?”
明月和可玉扯了一层破被睡在角落里,所幸这个季节并不会冷。这夜元明月思绪万千,丝毫睡不踏实,所谓与虎谋皮,她又能在尔朱兆手下安稳度过几时。
明月双眼一闭,缓风悠悠,她忽然梦到那天。她与侯民成婚的头一年,那年腊月她不慎沾染风寒,到了岁末也没好。
侯民对她精心照顾,刚给昏昏沉沉的明月擦了身子,指腹又感受到了明月微微变高的体温。
“怎么病了这么久?”侯民心焦地咕哝道。
明月仿佛听到了城内的锣鼓声,她恍惚想起这日是举行大傩之仪的日子,她长到一十七岁,还从未见过,这也是她走出宗正寺的第一年。
“傩仪?”元明月有些虚弱地问道。
侯民望了望窗外:“是,傩仪是在今日。”
元明月早先和侯民有过约定,这一年她要看遍洛阳盛景。她在宗正寺的旧梦一去不返了。
明月的眼神满是乞求,眸光闪烁。侯民自是知道明月的小心思:“明年去不好吗?要不今后我年年陪你去。”
明月眼睛一闭,翻过身去,娇嗔道:“说话不算话。傩仪是驱疫的,若我去了,说不定便好了。”
侯民笑了,他知道明月一向伶牙俐齿,病了也是一张巧嘴。
“……好,我不食言。”他给明月穿上层层绒衣,生怕她着凉,又弯腰给元明月穿了靴子。
“过一柱香就回来吧,要不然,你又要头疼。”
他什么都依她。
马车先是载着他们到了傩仪所在的东阙,这场天子之傩声势浩大,鼓吹喧阗,侯民掀开幕帘却只见攘攘人群,将那傩仪的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迟到的两人只能听见两声演奏,这又怎能甘心。侯民灵机一动,命马夫将车驾去不远处的佛塔。
“怎么又走了?”明月问。
侯民买着关子驶至佛塔,背上了元明月,一阶一阶,攀上这高塔。
“傻侯民,你带我来佛塔做什么?”明月始终不解。
直到侯民登上某一层的露台,侯民背上的明月俯首,将那盛大的傩仪之会尽收眼底。
侯民满心欢喜:“怎么样!看清楚了吗?”
牛羊虎狐,魑魅魍魉,侲子足有上百个,而观礼的更似有上千人。鼓声渊渊管声脆,舞者戴着金漆配赭绦的面具,披着赤衣恣意放肆地高声起舞,射桃核,撒豆粒,九门磔攘,剑锋一挑苇桃,炫目又振聋发聩。
人是这样震慑魔鬼。
明月一时语塞,她眼中含泪,埋入侯民的颈后,激动地点了点头。
“明月,你放心!今后我一直在!”
梦啼妆泪红阑干,元明月的泪珠滚滚而下。她一睁眼,草席粗布,又魂归篝火冷营,侯民和温暖都如烟般消散了。
曾经被人那样疼爱的她如今沦落至此。短短三年,如黄粱一梦。或许这样背着她爬塔,这样对她好的人,今生永不再有了。
她摸到胸口那块玉牌,梦里侯民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
他可是说了,他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