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并非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本是想做个闲散浪荡子,每日花天酒地……啊好好不说这个。”
“想想啊,我一个月去戏楼七八回,去茶楼酒楼寻乐子七八回,再去阿悦她们那里坐坐,一个月剩几天闲在家里呀?”
“先不说我沉迷于各地的奇闻趣事,一有兴致便要溜去京外瞧瞧,单是京内那登台的伶人戏子就足以勾走我的魂,一掷千金买他们为我唱几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就我这般不着调不安分的性子,哪家好公子受得住?我若要找合适夫婿,定是比登天还难。”
“若说联姻,我也难愿意。好不容易松口一次,阿姐你应当高兴才是。”
许云朝说到,换个姿势靠在床头,神情懒散,慢悠悠道,“从臣子到皇亲贵胄,咱家又有钱有权,亲事还是陛下钦点的。如此这般,我嫁去那宁王府难道还能受了气不成?这般婚事落我身上,可算是我捡了个大便宜,谁还能比我安逸有福气?”
她这一番不着调却又着实在理的长篇大论终于起了作用,许惊雪惶惶不安的心静了几分。
许惊雪性子温和,听这话发觉好笑,抬手轻轻拍了下许云朝,“照你这么讲,阿姐还要羡慕你不成?”
“嗯啊~”
许云朝笑嘻嘻地望着许惊雪,忽而变得贱兮兮,道:“但阿姐还是别羡慕了。嫁过去的是我,捡大便宜的也是我,阿姐只能跟自己的心上人过一辈子~”
许惊雪只觉又好气又好笑,看了许云朝一眼,无奈摇摇头,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姐妹俩虽是一母所出,又生在同一片屋檐下,可性格却截然不同。
许云朝明媚炽热,肆意飒爽,机灵活泼。整个人如初生的太阳一般,朝气蓬勃,极富有生命力。
许惊雪则是温婉宁静,优雅端庄,矜持温和。她宛若夜空中的明月,柔和却有力,瞧着便叫人十分安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温柔有担当的人,也曾落得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的凄惨悲壮结局。
许云朝看着许惊雪漾着淡淡笑意的模样,在因透过窗拂进来的风而摇晃的烛光中,渐渐晃了神。
笑吟吟的许惊雪并不知道,半个月前许云朝说要替她出嫁,并非是那懒散无拘束的妹妹忽然转了性子,而是上一世的人重生了。
那个看着阿姐被迫与爱人分别,最终走上歧路又愧疚跳楼自杀,而家族受到牵连被满门抄斩的许云朝重生了。
她见过了至亲倒在身前浑身是血的模样,见过了无辜之人倒在断头台上的凄惨之景,哪怕她当时服用了药物,却仍逃不过折磨。
她看着许家从权倾朝野的兴盛到官兵闯府羁押全族的悲凉,她歇斯底里,却终究一并躺在了喷过酒的砍刀之下。
血流三千里,横尸遍野,成群的乌鸦在日薄西山的残阳中展翅飞来,啄食着尚还温热的骨肉,一声又一声地叫唤着。
许云朝死前不曾怨任何人,包括一意孤行终牵连家族的许惊雪。
她只有无限的自责与懊悔——她不应让心有所属的姐姐去联姻,不应让一对恩爱的恋人被拆散成苦命鸳鸯。
如果当初去联姻的是她,如果阿姐与林子霖好好在一起了,幸福美满,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林子霖不会起兵谋反,阿姐不会因支持他而走上不归路,最终后悔自杀,而许家也不会受到牵连以至灭族。
还有无辜的宁王府……
是不是也不会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你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便算了,这些话你以后可千万要小心些说。隔墙有耳,万一叫人听见了,恐是会招来大麻烦。”
许惊雪的声音忽然响起,唤回了许云朝的思续。
许云朝眨了眨眼,目光聚焦于对方身上。
“陛下本就忌惮爹,哪怕爹一心为国为民,安分守己,但还是消不了陛下的疑心。否则陛下也不会让许家同宁王府结亲。”
一个是毫无实权却深受陛下信任的皇亲贵胄,一个是权倾朝野功高震主的武将。
两家结连理之好,除了平权与监视,还能是为了什么?
许惊雪心里门清。
她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忧愁,“你切记不可表现出对权力的向往,包括方才的未来宁王妃,可都不能说。”
“祸从口出,这等风尖浪口上,你我一个不小心,便会酿成大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甚至关乎整个许家!”
“知~道~啦~我都懂的~”
许云朝应着,“我又不是七八岁的稚子顽童,我都明白的,会注意的。”
她又与许惊雪贫嘴了几句,再三申明自己想好了不会后悔且会小心谨慎,复又好生宽慰了一番,才终于把人送走。
她看着许惊雪微微叹气着离开,松了口气,抬眼望向她的背影,却渐渐陷入了回忆里。
许惊雪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处,夜风挟着凉意席卷而来,与许云朝扑了个满怀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先前因紧绷而死死握住门框的手,在寒风中吹得有些僵硬。许云朝一边揉着关节抱怨天冷,一边退回屋关上了门。
她刚刚看着许惊雪被寒风吹拂着的背影,恍惚间又瞧见了高楼之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被楼顶狂风吹得凌乱无比的头发,毫无血色的惨白的唇,写满了心如死灰的麻木的脸庞,空洞绝望的神情……
“爹也在等你回家呢。”
而后一声闷响,却如天崩地裂一般响彻云霄,令人眼前发黑。
三九寒冬之时的风狂啸而来,阵阵如刀,加速了地上的人离去的速度,吹得她血色尽失,又在满地鲜血中被衬得凄凉。
那是上一世的许惊雪。
是许云朝最大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