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人!”赵美兰一声大喝。
那团黑影像个被踹的球“咚”地一声滚倒在地,撞在衣帽架上,一屋人挂得整整齐齐的外套乱七八糟地全掉下来,赵美英那件奶白色羊绒大衣最后掉落,刚好将那团黑影连头盖脸埋了起来。
“哎哟,我的大衣!”赵美英又是一声尖叫,她雪白的大衣沾上地板的灰,立刻黑了一团。
那黑影完全不顾自己闯进了他人的私密空间,胡乱地扒开衣服堆,一脚踩在奶白色羊绒大衣上,像个僵尸从坟墓里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就冲向走廊,“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敢揍老子!”
万眷躲在赵美兰身后,突然间打了个寒颤。
那团黑影正是崔志平爸爸——崔大庆。
崔大庆像条发疯的狗和走廊外另一个中年男人扭打成一团,那男人身材矮小,明显不是崔大庆对手,被崔大庆按压在地揉搓得像块抹布,“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居然让我儿子卖假烟,你他妈的想害死我儿子!”
“你说谁忘恩负义......你以为你帮老李请餐饭,他那个败家子就会感谢你......”男人虽被揍,却不肯求饶,像一只抱头逃窜的獐左闪右躲,一逮到空隙就要给自己伸冤,“你以为还是我们进厂那会儿,找个人送条烟两瓶酒就可以找到工作了......呸”
男人吐出一口血痰,围观人群中一个妇人尖叫着扑向男人,“师父,你别打了!”
崔大庆骑在男人身上,豁出去的拳头顿了一顿,男人趁机往后一撑,借反向力逃了出来,手指向崔大庆大骂:“你醒醒吧!帮人不是你这么帮的!”
崔大庆听到这话突然一愣,他举起那只残废的手贴向男人的脸,嘴角抽出一丝冷笑:“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帮?”
男人沉默了。
“咚”地一拳,结实地砸在男人脸上,崔大庆像只失去控制的野兽大声地咆哮:“你他妈告诉我该怎么帮!”
“老子为了救你,他妈的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窸窸窣窣的人群再无声息,连抽泣的赵美英都停止了哭泣,这个世界上,惨或不惨也是通过比较获得的。
男人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他抹了把嘴,又吐出一口血痰,然后定定看向浑身发抖的崔大庆,沉下声,“老崔,这么多年,虽然我嘴上喊你老崔,但心底一直拿您当师父。你说你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喊师父你受不起,我也就没客气,跟你称兄道弟,可我心里明白,我的手艺是你教的,我的岗位是你让的,就连我的命也是你救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这辈子都报不了。”
崔大庆讥笑一声,“算你个狗东西有点良心。”
男人却话锋一转:“可并不是我毁了你的一生。你出事后,嫂子劝你和她一起踏踏实实卖酒酿饼,你嫌丢人不答应,还冤枉她和其他男人有一腿,生生把嫂子给逼走了;芳芳会念书要考大学,你不同意,说她翅膀硬了不听话,非要让她回一个快倒闭的厂接你的班;现在你儿子大了,又懂事又能干,不离不弃地守着你一个酒鬼,他劝你戒酒的话,你听过一回吗?你自己算算,这些年你在外面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白食,哪次不是我去付钱,我不欠你!”
崔大庆的眼气得通红发胀,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一句话。
“老李,”男人平静地转向人群中一个鸭舌帽:“我知道你也怪我,背地里没少说我没良心。可你儿子想进财政局,至少得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吧?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你怎么会相信你儿子的胡话,说托人找关系就可以不参加考试直接入编?”
鸭舌帽被男人一冲,脖子缩进了高领毛衣,“我,我......”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今天事闹成这样,我也把话说开了,你根本怪不到我不帮你。你家儿子你还不了解吗?三十几岁的男人没个正经事做,天天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你们宠得不像样。我不替他开口求人,他倒把责任推在我头上,分明就是考不过,给自己找台阶下。你要是还不醒来,就等着他这辈子吃光你们的肉喝光你们的血吧!”
老李脸色煞白。
“老李你别听这个小兔崽子胡说,他就是想转移话题!”崔大庆突然吼道。
“我没给志平假烟,不是我!”男人提高嗓音一声断喝,“谁告诉你那烟是假的?”
崔大庆陡然看向老李,老李的头缩得更厉害了,声音颤抖地像只老龟,“我,我家那个小畜生......”
男人看向崔大庆,仿佛真相大白似的松了口气,“师父,你救过我,再怎么打我我也认。刚才要不是你拽我儿子,我不会出拳。我跟您道歉。”
说完毕恭毕敬地给崔大庆躬了个身,那刹那,崔大庆心底泛起一阵酸软,转瞬即逝。
“散了吧,都回去吃饭!”不知谁大喝一声,围观人群像退潮一般渐渐散去,等潮水退尽,一道瘦长身影如悬崖峭壁般突兀地显露在走廊尽头。
“崔志平——”万眷轻声惊呼。
赵美兰警觉地挑起眼皮,盯住身形僵硬的瘦削少年。
崔大庆在看见儿子那一刻,残缺的半只拳头狠狠砸向墙壁,浑身尖刺立起,又变回一只发疯的野狗,“你来干什么?看老子笑话?滚!”
崔志平盯住崔大庆,目光扫过万眷,默然地转过身,崔大庆紧跟在后。
“你站住!不许走!你把我衣服踩脏了,赔我衣服!”赵美英突然尖叫一声冲出包厢。
大姨过年穿的羊绒大衣没有上万至少也要大几千吧,崔志平他们家怎么赔得起?万眷一慌,赶紧拽了拽妈妈衣角。
“你他妈讹上老子了?老子就踩了一脚,还给你那团破布踩破了?”崔大庆不知天高地厚地啐了一嘴,“老子赔个屁!”
崔志平赶紧挡在崔大庆身前,把他往楼道一推,喝道,“你闭嘴。”
“你!你这个流氓无赖——”赵美英呼天抢地地追了上去,“你别想走——”
“你回来!”赵美兰一声厉喝。
赵美英吓得定在原地,活到这岁数,头一次被亲妹妹命令。
赵美兰目光扫过崔志平,又看向赵美英,冷冷道:“你看他那副样子赔得起吗?我带你买件新的。”
“可,可——”赵美英支支吾吾地指向崔大庆的背影,羞恼地一跺脚:“他刚才——朝我吐痰!”
“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崔志平一个九十度直直躬身,毕恭毕敬地向赵美英道歉,“我爸喝了酒,脑子烧糊涂了,我替他向您道歉!”
“你道歉有什么用,冤枉我讹人的又不是你,你把你爸喊回来给我道歉......”赵美英不折不挠,见少年好欺负,反倒拿乔起来。
“够了,回包厢去。”赵美兰冷声喝道,在与赵美英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压低声音骂道,“自己不顺,非要为难一个小孩吗?”
赵美英不服,想发作,却不知为何没胆子跟赵美兰顶嘴。
赵美兰走到崔志平身边,使了把劲才掰直少年弓起的腰板,她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喝道:“腰挺直了。”
崔志平一愣。
“等你长大,有弯的时候。”赵美兰顿了顿,嘴角突然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她轻轻叹了句,“到那时,就没人怜你年纪小了。”
少年被咬得发紫的嘴唇微微一颤,僵硬的面部肌肉陡然一缩,嘴角生硬地迸出四个字,“谢谢阿姨。”
赵美兰掸了掸手,“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家过年吧。”
崔志平抬起眼皮,飞快地朝包厢内探头张望的万眷看了一眼,掉头去追崔大庆。
万眷从包厢内一跃而出,像个撒娇的小兽扑进母兽怀里,感激地抱住赵美兰,“妈妈谢谢你帮了我同学。”
“他是崔志平吧?”赵美兰抚了抚万眷的背,语气难得的温柔,“一个小孩子,肩都没长开就得替他老子受这些罪,不容易。”
万眷埋在赵美兰怀里,沉沉地嗯了一声,她想,原来妈妈的心也是柔软的。
赵美兰看了一眼稚嫩的女儿,感触颇深的叹道:“只有这种家庭出生的孩子才容易早熟早慧。”
万眷没说话。
赵美兰忽地话锋一转,厉色道,“小眷,像他这种家庭,以后等你找对象一定不能选,听见没?”
万眷身子剧烈一抖。
“是个火坑啊,谁跳谁这辈子就完了。”
完了......最后两个字的语调像一记沉重的叹息,是赵美兰半生的血泪教训,又似一道警钟,重重敲响在万眷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