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下火车,秦兵就被西伯利亚的冷给震惊了。
她冻得整个人瞬间缩成了一团,感觉自己一张嘴连哈气都会凝成冰溜子。好在沈夜北注意到了她的异状,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让她得以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狗命。
“我不用——”
“不想冻死就裹严实了。”
相当霸道总裁地丢下这么一句后,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自楚帝国“远道而来”的年轻阁臣,仅穿了一身薄薄的西装,就这么穿过夹道欢迎的基辅罗斯民众,信步来到前来迎接的阿穆尔州州长——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谢尔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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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秋。
持续半年的“君主立宪”改革,终究还是走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反了!都他妈反了!”
围宫中,暴躁的摄政王又双叒叕一次摔了桌子。原因无他:楚慕遗诏中定下的三年立宪之期未至,可各地咨议局的新派议员们就开始“作妖”、上表奏请提前立宪、开国会了。
——也意味着,仿行东瀛帝国立宪君主制的大楚帝国,皇室权利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架空。
“殿下稍安勿躁。”
面对摔桌发疯的楚宁,张弘正保持着他一贯的温文尔雅:“地方议员们的看法也并非全无道理。如今天下自灾荒中稍有恢复,以臣看来,提前结束立宪预备期不失为进一步稳固民心之法……”“放屁!”
张弘正怔了怔。他似乎也没料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年轻王爷,竟然会如此长幼不分地叱骂自己。
“放屁!”
像是不解气似的,楚宁又指着他鼻子骂了一句。孰料万年“老好人”的张弘正这次竟然罕见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御座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殿下何意?”
“张弘正,孤念在先皇器重你的份儿上,才把你从那南蛮流放之地召回京都,”楚宁眯起细长的单眼皮,冷笑道:“现在看来,你这立场似乎跟孤、跟皇上可不是一个啊?”
张弘正沉默半晌。
楚宁于是不再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来牵头,把那帮子芝麻大小的逆臣给打发了!”
张弘正清癯的身形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快去!”
“殿下。”张弘正轻叹一声,语气平静:“请听臣……”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孤面前指手画脚!”楚宁暴怒,几步上前走到张弘正眼前,一指宫门,疾言厉色:“现在,立刻去办!”
“何以糊涂至此。糊涂至此!”
这几乎破了音的一句出口,楚宁都被吓得愣了愣。张弘正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再无半分从前的儒雅随和。只见这位世人眼中宛如西方耶稣再世、慈善悲悯的、曾经的张太傅,有生以来第一次动了真怒:
“楚宁。”他毫不客气地直呼了眼前这位人上人的名讳,盖棺定论一般下了谶语:“再不立宪,大楚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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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各府、州咨议局议员,集体上表请奏立宪,绝不是吃饱了撑着、闲的蛋疼之举。
彼时,楚国早已沦为各列强瓜分盘中之餐,传统社会秩序几近崩溃,可新的秩序却也没建立起来。统治秩序的混乱反而给被打压了几千年商业提供了野蛮生长的绝佳机会,加之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和生产机器大规模涌入,新的生产力早已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可生产力的先进很快就和生产关系的极端落后产生了激烈冲突——
皇权之下,根本无“法治”可言。人治之下,社会没有可靠规则可言,这些新兴的企业主、“资本”家急需一个能为其经营、扩大再生产提供稳定社会秩序的政/权——
显然,尚未实现宪政的封建帝国,绝非他们所期待的那个政/府。
然而……
宪警部监狱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蒸汽飞鸢随之驶入。坐在囚室里闭目养神的张弘正张眼看了眼窗外,心中隐隐有了种预感。
所以,当沈夜北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也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之色,反而释然一笑。
“沈大人,别来无恙。”
他对面,沈夜北看着和半年前离开楚国时没什么两样,要说不同,大概是皮肤粗糙了不少、也没以前那么苍白了——张弘正知道,那是西伯利亚高纬度强日光下暴晒后的结果。
“张先生。”沈夜北很有礼貌地行了拱手礼,气质看上去却是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他坐下来,狱卒立刻乖觉地给两位帝国重臣端来好酒好菜。随手给张弘正倒了一碗,沈夜北这才自顾自斟了一碗,抬手:“先生随意,我先干为敬。”
张弘正也没矫情。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待酒碗放下,张弘正才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沈大人是为挽救大楚而来,还是……”
“喝酒。”沈夜北笑,回避了他这个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问题。张弘正只得又喝了一口,却听沈夜北提起另一件事:“战后列国和会,大楚外交使臣的主张没有得到承认。”
“我知道。”张弘正又喝了一口酒。苦酒入喉,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啊。第一次世界大战,楚帝国作为参战国,虽然胜了,可并没有从战争中获得半点好处——尤其是殖民地的处理问题上,同为战胜国的其他西方列强,直接将原本由东瀛帝国控制的地盘儿转手“送”给了不列颠帝国。
简而言之,这次楚帝国胜则胜矣,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朝堂物议自不必说,民间更是怨声载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那可全是真金白银地从本就见底的国库、从百姓本就没有半分余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啊!
“打这场毫无必要的战争,本就是我操纵摄政王所为。”沈夜北放下酒杯,垂眸注视着匍匐在桌上、咳嗽的张弘正:“先生岂会看不出。”
张弘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哑着嗓子:“劳民伤财,消耗国力。此般一意孤行,只为革命?”
沈夜北微微勾起唇角:“几千年的诅咒,至此,该结束了。”
张弘正猛地抬眼,目光亮如焰火:“是该结束了。可结束这诅咒,难道只有彻底毁灭、推倒重来一途?”
沈夜北不答反问:“先生以为呢?”
张弘正长叹一声,面露深沉的悲戚:“东瀛、不列颠皆为君主立宪之制,无需激烈革命,只需允许皇权逐步回归制度限制框架之内、不再逾矩,使全体国民得享自主之权,何须先兴兵戈致山河万里于生灵涂炭才肯罢休?沈大人,你……”说到激动处,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你也是平民出身,当知战乱中最苦的就是普天之下的百姓,多少人会因为革命家破人亡,你……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