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心头忽然泛起强烈的无力感。
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对方越是柔弱如水、他就越是发不出脾气来。可沈崇泽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却是一肚子的心眼儿,脾气虽好却虚伪的令人不适。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付这样的人沈夜北也有办法:
“还看出什么了,不妨一并直说。”
“是。”
沈崇泽从善如流道:“先生在京都的事情,学生在邸报上是看过的。结合先生此前在西北边境时的表现,此次遭贬并非偶然……学生窃以为,先生此举似有深意。如今朝局由萧阁臣与福王殿下掌控,应是也在先生谋划之中。”
沈夜北心里一沉。
自己的计划被人看穿也就罢了,看穿他计划的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出乎意料。偏生沈崇泽又相当“善解人意”地补充了句:
“先生请不要气馁。学生不才,自幼便喜读邸报及各国新闻,于此道甚为通达……却也仅仅精于此道,别无他长了。”
换言之,这就是个天生的“政治-风向雷达”,比他自己都灵。
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便沈崇泽并未谦虚,此子也绝非池中之物——能从报纸上只言片语、蛛丝马迹推演到这种地步,已是天纵奇才。
“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意欲何为?”
面对这个不像孩子的孩子,沈夜北索性也不用对待寻常孩子的态度了:“崇泽,你很聪明,可聪明人是不会这样做事的。”
“既然先生这样问了,学生便斗胆直言。”
沈崇泽站起身来,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小脸上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
“我想追随先生。”
——我想追随您。
——我有我的理由,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之前那似有若无的熟悉之感,原来竟源自这里……
这少年,竟与秦兵如此相像。
“我知道先生不会收留无用之人,故而冒昧用这种方式引起先生注意。”沈崇泽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想追随先生,其实是想……拜先生为义父。”
“好啊。”
却没想到沈夜北居然来者不拒,答应得极其痛快。在沈崇泽惊愕至极的目光中,沈夜北转身低头看向他,道:
“送上门的儿子,岂有不要之理。”
左右他已经不打算成家了,没有女人,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能平白无故捡来个与自己适配度如此之高的便宜儿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哪怕他和秦兵一样也是阴阳纵横道中之人,也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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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沈夜北再一次“过分多疑”了。
沈崇泽并非阴阳纵横道门徒,也不是秦兵那样的穿越者。他只是个很普通的、有一点点小心机的少年,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他那张漂亮的混血脸——
认沈夜北这个仅仅比自己大十二岁的青年做义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幼天生地养的他根本不懂得何谓亲友之情,迄今为止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生存。从第一眼见到沈夜北时起,他就觉得自己跟沈先生长得很像……
甚至不止他自己这样觉得,就连学堂里的孩童们也拿他俩的长相开玩笑,说,沈夜北大约就是他素未谋面的野爹。
——因而这场“父子之盟”,不过是凉薄之人与凉薄之人的“搭伙过日子”罢了。
有爹总比没爹要强,至少是在他无法独立生存的年岁时是这样的。不是么?
之前学堂里那场斗殴,背后其实另有隐情。尼古拉斯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家伙虽然大脑简单、行为粗暴,但若不是王牵牛先辱骂混血人都是杂种在先,他也不会失去理智到差点儿把那小子揍死。
沈崇泽并不喜欢告状,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早已将王牵牛列入自己“死亡名单”之内。因而这次东瀛与基辅罗斯之间的战争,反而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报复机会。
Chaos is a □□(混乱就是机会)。洋人诚不我欺。
战事开启之后,沈夜北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那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女人“朱五七”一起张罗疏散民众、对抗侵略军的事宜,根本没工夫关心他的死活。不过这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成全——
趁着东洋鬼子进村,沈崇泽表面上自告奋勇将村民们集中起来、引到一处“安全”的山洞里避难,实则掉头就给东瀛军队报信去也;甚至为了坚定东瀛士兵大开杀戒的信念,而谎称村民们与基辅罗斯军队相互勾结。
于是,包括王二、王牵牛爷孙在内的近百名村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了东洋人的刀下鬼。在远处无人的地方,亲眼看到这些曾经对自己冷眼相待的村民们惨死、血肉横飞,沈崇泽非但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甚至有些想笑。
活着没有意义。但亲手弄死仇人,非常富有意义。
至于里面有没有无辜之人,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当沈夜北听说村民们、甚至连村长刘三水都惨死在东瀛人刀下消息的那一刻,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或者表情。
很小很小的时候,沈夜北自己也曾幻想过亲手杀死王二等人为自己雪耻。可随着年龄增长、社会地位的提升,现在的他早已打消了向这些蝼蚁一般的小人物“报仇雪恨”的心思……
如今这些蝼蚁莫名其妙的死去,只会让他心里无端发凉。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怀疑到沈崇泽头上。毕竟这小少年虽然心思缜密,可看起来却甚是谦卑谨慎,绝非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事之徒——他甚至,都没将视线过多地放在沈崇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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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现在。沈夜北回乡整整一年之后的今天。
当听朱五七和救国军们七嘴八舌地将前因后果讲完,东北督军谢铿才讪讪一笑,面露愧色:“沈、沈大人啊……您说您老人家回乡,咋不知会下官一声呢?这平白地让您受了一年的苦,下官这心里啊,真是忒的过意不去……”
“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不必如此客气。”
对于他的谄媚,沈夜北只是表情淡淡的:“战事初平,百废待兴。谢督军,东北地区今后诸多事宜,还要仰赖大人您了。”
“哎呀呀,岂敢岂敢……”
对于面前这位容貌俊美的小白脸“前阁臣”,谢铿其实并不想这般巴结。可他也不想得罪这个人,毕竟自己此行还有更重要的职责在身:“内个,沈大人啊,关于您麾下的救国军——”
“救国军是朱五七小姐的,督军不必问我的意见。”
说白了,战乱时期官府还能尸位素餐、躲在大后方装死;战争结束了,这万一上头追究下来、若是能将立下大功的救国军给招安了,总算也对朝廷有个交代不是?
从督军衙门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晌午。稍微落后一点儿的朱五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扒住他清瘦的肩头:“嘿,沈老哥,就这么把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交还给这狗朝廷——你说你憋屈不?”
当初若不是因为金雪姬和他一起回了东北老家,朱五七才懒得跟到此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利用了金雪姬,把自己也绑上了这艘不知驶往何方的“破船”……
否则以她朱五七的潇洒疏阔、放浪自由,又岂会心甘情愿追随某个有今天没明天的“领袖”,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何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