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许多天之后,暴脾气的朱五七终于忍不下去了:“这仗到底还打不打?弟兄们闲得身上都要长出蘑菇来了!”
“再等等。”沈夜北背对着她正在看军情汇总,头也不回道。
“还等?!”朱五七的火“腾”地就蹿起来了。她不客气地绕到沈夜北身前,两只手啪地拄在桌面上:“我这几天可是挨个军营转了一遍,知道底下当兵的怎么说吗?他们都说这仗要真是不打了,那就索性把队伍解散喽,大家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妈的军心……”
“黑骑军练得怎么样了?”
所谓“黑骑军”,正是西征军与复仇军合流后、能够操纵黑傀儡的战士所组成支队的别称。好么,又开始转移话题!
朱五七哑巴了一下才讪讪道:“我的人我自己会好好练,何况练得也差不多了。至于你那三千来人——你他妈还用得着问我吗?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现在搁这儿装傻?”
对于她这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暴躁脾气,沈夜北习以为常地自动忽视,然后接着看军报。五千黑骑军对战两千异人雇佣军,胜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而这种微乎其微的“希望”,就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少数几人身上了。
你相信个人英雄主义么?你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成为扭转两国、甚至两种文明命运的关键么?
沈夜北扪心自问,然后强忍住了摇头的冲动。他从来不喜欢“赌”,但这一次豪赌,他已避无可避。
他不能输,西征军不能输,楚国更不能输。
他们都输不起!
——————————
在沈夜北对朱五七说出“再等等”这三个字后不久,他们就真的不用再等下去了。
留守阿卡苏的西征军官兵们,正如沈夜北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对城中的战俘和回鹘百姓展现出了中原人特有的包容与怜悯。然而就在某日清晨,斥候来报——
阿卡苏守军,在未经请示的情形下,屠城了!
消息传来之时,除了极少数人如沈夜北和朱五七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之前宁可冒着被军法处置的风险也要哗变的、善良的士兵们,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居然学起了他们曾经最唾弃的沈将军的做法,也开始杀俘杀降啦?
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和斥候同来的还有阿卡苏守军三营之一的营长——当初哗变就是他挑的头儿。
现在,这位曾经坚决反对杀俘杀降的营长,穿着他那来不及更换、浸满鲜血的军装,向沈夜北低下了他高昂的头颅:
“将军……是我们错了。”
接下来的近半个时辰里,他很详细地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在阿克苏城里的“故事”对在场诸位将领讲述了一遍。
其实,他的“故事”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农夫与蛇的剧本再一次上演罢了。和朱五七他们在古牧地所经历的差不多,得到宽恕的回鹘叛军在平民的帮助下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一夜之间杀了差不多一个营的人:
戏剧性的是,被屠戮殆尽的那个营,正是哗变时闹得最厉害的、他手底下的人。
人,永远都是刀实实在在地砍在自己身上了,才知道疼!
这位心慈手软的营长,作为一个受到过西洋文明教化的“新派青年”,因着他所经历的十几年儒家思想及几年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教化熏陶,曾经坚决认为无论何时何地、保障人的生命与尊严都是题中之意。只可惜,残酷的现实给他上了一课:
这个世界上,人道、文明的方式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甚至,解决不了绝大多数问题。
就在他向沈夜北下跪陈情之际,营帐外已经陆陆续续运来了在那场“反攻倒算”中惨死的西征军战士。听完他的哭诉,沈夜北却没有表现出欣慰、嘲讽……等任何情绪——
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来,绕过跪着的营长走到外面。面对着惨不忍睹的一排排尸首,沈夜北淡淡道:“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营长抹了把盈于睫羽间的泪水,朦朦胧胧地看向营帐外的将军。那道瘦削得有些羸弱、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将军低沉的嗓音轻轻传来:
“请你将营啸发生至今的全部实情告知于将士们。告诉他们,你最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