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瞬间静了下来。
“……什么啊。”
过了好久之后,柳余缺才讪笑着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死寂:“这话说的,跟交代遗言一样……”
声音逐渐变得干涩,语气里也带了点敬佩的意思:“刚才听了你这番建议,为兄真是醍醐灌顶啊!不过说起来你今年也就才二十一岁,这么年轻就……也对,你从小就老气横秋的。这么多出人意料的招儿,恐怕不是今天现场想出来的吧?”
“知道你会来此处相见之后,就开始想了。”沈夜北倒是很诚实。
柳余缺怔了怔,才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攥了攥,语重心长道:
“廷钧,聪明有远见是好事,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天赋,但楚国有一句古话,叫做‘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感谢你今天提出了这么多宝贵计策,还给了我这么多资金和技术,但比起被你帮助、拯救,为兄其实更希望……你将来,能活得更开心和幸福些。”
没等沈夜北做出反应,他自己就自嘲式的笑了起来,同时摇了摇头:“我都混成这副德行了,已经没有资格再对你选择的路指手画脚。可是廷钧,第六感告诉我,你这样一往无前而不知自保……会很危险。”
柳余缺说这番话时,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这“第六感”从何而来。然而以他的经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在坏事上,几乎就没有不应验的。
沈夜北道:“我会小心。”
柳余缺顺杆儿爬地反问:“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吗?”
沈夜北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都不能再帮我了,是怎么回事?别骗我,真话谎话我一向听得出来。”
“此事,原本也是要告诉你的。”
夜色已深,江风拂面。寺庙里的钟声再度响起,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柳余缺的心里。沈夜北平静道:
“前日京都传来消息,要求各地总督以上官员上表,向朝廷表明对列强驻军进京的态度;我已决议上表反对开战,此举定会引起太后的不满与猜忌。同时,既然事态已经进展到这一步,说明战争已然不可避免。一旦开战,太后必然以皇帝名义下旨要求地方响应——届时,我会抗旨。”
“为什么?”
柳余缺被他这番话惊呆了。与此同时,方才那股毫无来源的直觉瞬间击中了他——
乌鸦嘴。真他娘是个标准的乌鸦嘴!
沈夜北平声道:“我若奉旨,两广、两湖乃至整个江南地区,就将被迫与租界上的所有列强作战。这场战争没有胜算,也没有意义,唯一的结果就是生灵涂炭、血流漂杵。而且就算我不抗旨,楚国未来战败之后,太后也极有可能治我的罪……还有一项,就是战败之后的议和人选。”
“——无论奉旨与否,最后议和的使命都会落在我头上。”
柳余缺想问原因,可他此刻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如果朝廷让你议和,你怎么办?张弘正的前车之鉴你难道心里没数,还想重蹈覆辙?”
沈夜北轻笑起来:“我和张弘正是一类人吗?”
柳余缺眉头紧锁:“不是,绝对不是。你们俩太不一样了!所以我才——”
“所以,我绝不会如他一般,愚蠢到为这样的朝廷献祭。”
沈夜北打断他道:“在我这里,隆懿不会得逞。”
柳余缺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抗旨不遵轻则撤职,重则问斩抄家、甚至诛灭九族!你还是别想着什么狗屁议不议和的了,如何渡过眼下这场危机才最要紧!沈廷钧啊沈廷钧……你是活腻歪了吗?就算你活腻歪了想找死,可……”
他想起了两年前,眼前之人为救自己身陷刑部天牢的那一次,心里于是更难受了:“隆懿太后真要是因为抗旨收拾你,你这次去的就不是刑部天牢,而是锦衣卫诏狱了!沈廷钧你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吗,啊?”
“知道。”
“知道你还作死!”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沈夜北反问:“无论是否抗旨,最后结局都是一样。躲,有用么?”
柳余缺张口结舌——他忽然痛恨起自己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来。
良久沉默。
“我这个做哥哥的,说实话,实在是太不称职。”他的嗓子有些喑哑,风中听得不大真切:“尤其是这两年,除了拖累你给你添麻烦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做。你用实际行动帮了我这么多,可我却只会耍嘴皮子!如今你祸事临头,我……!”
“磨磨唧唧的,到底想说什么。”
不愧是专业的气氛毁灭者,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就把他的伤感全给毁了。沈夜北语气平静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在我面前写检讨的。”
柳余缺不解:“那你是——”
“我说这些,只是希望后续我这边如果出现不测,你能有所心理准备,而非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面。”
柳余缺气急:“荒谬!你的事怎么能叫无谓之事!”
“这条路是我自己要走的。”
“……啊?”
柳余缺被他气笑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这条路是你自己要走的?难不成进诏狱再被剥层皮下来这条路,也是你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