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沈夜北面带愧疚、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在我之前,其实地方上并无‘副督军’的先例,还是承蒙太后器重,让我得以在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忝居高位。可两位也看到了,本官即便做了东南行省的副督军,毕竟年岁太轻,于行政事务上一窍不通,所以赴任之前曾请过太后口谕,暂时只掌管军务,并由二位部堂大人在政务上对我多加指导……我这么说,两位大人可还明白?”
明白。怎么可能不明白!
林啸武还好,金明远脸都白了。也就是说,眼前这厮离京之前特意在太后那里撇清了自己将来可能承担的政治风险——这小杂种,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么精!
“下官还有话说!”
林啸武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索性拿出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来:“就算您只管军务,可,可之前这一年咨议局不也是政务吗?您能管咨议局的事情,怎么就管不了太平道呐?”
沈夜北微笑道:“咨议局一事,本官离京之前已经向太后和摄政王请示过了,属于特事特办。”
林啸武瞪圆了双眼问:“那,太平道这事儿就不能再特事特办一回吗?”
沈夜北无奈叹息一声:“两位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朝廷对此事从无明旨。这种情况下去问太后她老人家要一份明旨,合适么?”
林啸武咬了咬牙,继续发难:“可就算这样,是剿是抚也不是我和老金两个人能做得了主的!真要剿匪,你们军方也脱不了干系!”
“此言差矣!”
孰料,方才还一本正经和稀泥、没理搅三分的沈夜北,此时却忽然抬高了音量。他索性从主位上站起身来,过人的身高登时给了在场两人以无形的压迫之感。
长睫之下,幽绿眸中冷光乍现:“我朝建立二百余年以来,从未有过以军人镇压百姓的先例!若这次真动用军队予以围剿,就等于越过太后、越过朝廷,将太平道直接定性为‘谋反’‘叛乱’——”
语气陡然转为狠戾:“届时,您二位麾下也有军队,也要出兵镇压。真若出了什么严重后果,本官孑然一身,左右不过一颗人头落地;两位部堂大人家族枝叶繁盛,亲眷遍布四方宇内——是想拿九族的人头,跟本官赌上一把么?”
所有退路全部堵死。图穷,匕见!
“……沈大人呐!”
林啸武还在反复细品他话中之意,金明远已经反应极快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鼻涕说流就流:“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见老搭档都跪了,林啸武也横下心来,气哼哼地跪在了金明远旁边。沈夜北踱着步子走到金明远面前,苍白如雪的脸上并没有之前语气里的那种狠戾,反而始终保持着随性平和——
他俯下*身去,伸手将金明远扶了起来,声音也重归温和:“我这人是直脾气,不喜欢官场上那些蝇营狗苟、互相倾轧的做派。但若有人一定要试,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这话等于是摊牌了。金明远和林啸武只能忍气吞声,重新放低姿态——这一次,是真的不得不放低姿态:“下官……明白。”
沈夜北续道:“两位的困难我都知道。若真想让我帮忙,就拿出全部的诚意来,不要绕圈子、做陷阱等我跳进去,再落井下石——敢这么对我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二位大人,明白了么?”
“明……明白了。”
金明远这才上前半步,嗫嚅道:“唉!沈大人,实不相瞒,我和老林都是曾经在政治上犯过大错的人,现在这种形势下,对于太平道的态度就等于对待太后的态度——抚是忠臣,剿就是奸臣!可您这般睿智之人,肯定也能看得出来,这太平乱匪……它绝不能放任啊!一旦放任自流,江南地区可就要跟着遭殃了!太后这会儿因为洋人吵着要还政的事,肯定正在气头上,难免一时冲动就想着利用乱匪对付洋人,可洋人哪是区区百姓能对付得了的呀!”
他重重地喘息一声,才又继续大吐苦水:“甲子政变那阵子,下官和老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这次如果为了保命,明面上肯定得按照太后的意思,接纳这些乱匪。可这么做却会后患无穷——”
“一者,老百姓是肯定要遭殃了。江南、尤其沿海一带,百姓和西洋往来频繁,不可能在太平道泛滥之下不受任何冲击。二者,朝廷没有明旨,即便我们揣摩上意、不再主剿,可洋人那边如何交待?真要再出了类似京都使臣被杀的恶劣事件,朝廷这边如何交待?以后万一太后又后悔了、不愿意得罪洋人了,我们这些‘主剿’的,那还能有活路吗?”
“——沈大人,这就是我们俩现在的处境。简直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个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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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部堂,即总督的别称。
注2:夤(Yin)夜:凌晨3点至5点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