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对这句评语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者不满。
抛开他和萧衍间没算的旧账不谈,单论这一句忠告——在沈夜北看来,此时此刻的萧衍只是一个向他提出合理建议的“忠告者”——并没有错。现在很多人都称赞他“喜怒不形于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离这个形容词还差十万八千里。
比如现在,他就没能很好地压制住心里的恨意,脸上似乎也流露出了些许。
这可是一个相当致命的弱点。
“解释一下吧!”萧衍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抖落了两下宽大的袍袖,长发披散,衬得他那张因清瘦而愈发英俊的面容更能引起女人们的好感了:“五石散。他们都说服太多容易中毒,可在我身上,屁事儿没有。”
说罢,他甚至得意地冲着沈夜北眨了眨眼:“怎么样,比之前强多了吧?”
沈夜北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实在不知道,对此该作何评价。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稳下了心神,平声道:“恭喜萧大人晋升直隶总督。愿大人从今以后平步青云,前途似锦。”
称“萧大人”而非“大哥”,是表明从此只谈公事,没有私交。然而整体看去,这句话却是在向他示弱服软,伏低做小。萧衍走到他身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着老三,还跟我怄气呢?”
“不敢。”
“嘿!这不就是怄气么,嘴真特么硬。”萧衍索性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行啊三弟,这才多久没见,你这个子是又往上蹿了,人长得也越来越俊!”
其实到了这时,他的心反而定下来了。一开始还担心沈夜北跟他玩儿笑里藏刀那一套,可如今一看,人别扭是别扭了些,但总归没耍心眼儿——沈夜北是该生气,毕竟自己干了那么多不是人干的事儿,他要不生气那可就危险了。
要知道,他萧衍宁可跟一万个沈夜北这样的冷脸直肠子没事儿耍上一耍——毕竟“与人斗其乐无穷”;也不想在摄政王那种口蜜腹剑的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呆着——那才真叫一个“芒刺在背”。
然而得意洋洋的萧衍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一次也“喜怒皆形于色”了。沈夜北则一直安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同时,心里也有了计较。
他或许有很多缺点,可唯有一项优点无人能及——
汲取他人长处,并转化为自身优势的能力。
虚头巴脑的客套话说完,酒席也摆好了。萧衍宛如一位真正称职的义兄一样关怀了一番他的近况,甚至还问到了他的终身大事。对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沈夜北自是如实回答、无有隐瞒,然后礼节性地问了句:“大哥你呢?”
“大哥”这个称呼,用在萧衍身上还是那么恶心。可若这就是达成目的的必要代价……
“你问我啊?”
果然,听到这两个字,萧衍心中戒心又淡了三分。他知道这位二弟向来不会撒谎,撒谎时也绝不是如今这种不卑不亢的语气:“嗐,忘了跟你说,我娶了苏婴。婚礼半年前就办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能当叔叔啦。”
沈夜北虽也听说了他的婚讯,却哪里知晓他们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顺着台阶而下:“恭喜大哥。可惜那时我在朝鲜,未能及时给大哥大嫂贺喜。”
“唉,那有什么!你也是不容易。”
提起旧事萧衍难免也有些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再聊下去了,索性转移话题道:“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继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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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萧衍出人意料地没提出任何出格要求,而是给他安排到了一间相当宽敞的厢房里休憩。白日里的忙碌让沈夜北躺上床后不久,就很快进入到梦乡之中。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
在梦中,他好像来到了一座公寓式西式建筑里。推开面前厚重的金属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算很大的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一套桌椅。床柜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桌子上摆着的“机器”他从未见过。
沈夜北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索性也不讲什么礼节,直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对着面前“机器”的黑色“镜面”细细打量。
“镜面”里不算特别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里面的自己似乎年长许多,看着至少该有三十来岁、快四十了,形容憔悴,面容也是难掩的沧桑。身上穿着的也并非今天穿的西装,而是一种形制近似西装的、糅合了诘襟服特点的制服,端庄、优雅,却比西装更加肃穆——尤其是领口那里,是用扣子系住的,倒是省了打领带这道程序了。
这人……是我?
沈夜北难以置信地伸出左手摸了摸“镜面”,“镜面”里的男人也如法炮制。五指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向后缩回了手,不经意间却碰到了镜面下的按钮。
“机器”轰鸣声立时响了起来。声音不算太大,但骤然亮起的“镜面”却还是把他吓了一跳。镜面上的图案和色彩变了几变、约莫半分钟后就稳定了下来。沈夜北这才惊魂甫定地又用手摸了摸镜面左上方排列着的几个小图案,辨认着下面的汉字:
“站收回……脳電的我……Microsoft Edge?”
他一边念,一边自言自语道:“微观柔软的边缘……这是什么东西?‘脑电’是别字吗?”
低头一看,“机器”前面还放着书本一样的东西,封面上却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奇怪图案。
好奇地翻了几页,还好里面都是汉字……不,不全是汉字,里面有很多“变体字”,需要他仔细思考后才能辨认出原来是什么。
就像刚才的“脑电”一样,全都比正确的汉字少了些偏旁笔划。有些甚至干脆认都认不出来了。
这里……真的是梦?
梦会如此真实么?
沈夜北的目光重新落回翻开的“书页”上。上面的汉字全部是横着写的,字迹清秀,可乱也是真的乱,看着都有些费劲。他随便找一行勾划不太严重的,按正常顺序读了一遍,结果发现根本读不通顺,于是又随便往后翻了几页——
翻书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不由屏住呼吸,心跳声也愈发激烈,仿佛心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沈……夜……北。”
这次他终于正确地读了出来。原来正确的顺序,应该是从左向右啊。
——不。重要的是,这里是谁的房间,“书”的主人为什么要写自己的名字?
这究竟是哪里?
……以及,是哪一年?
“喵。”
很轻的一声的猫叫,却让他从愈发深邃的神思中猛然惊醒。紧接着就是门扇推开的“吱呀”一声,清新的皂角香扑面而来。
沈夜北保持捧着书的姿势,动作略显僵硬地侧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他就又一次怔住了。
——面前,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长发的女人站在离他不足三步之遥的地方,同样愣怔地看着他。沈夜北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可对着这张陌生的脸,他竟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女人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摇了摇头,再揉眼睛,再睁开,继续发愣。沈夜北注意到,在此过程中她甚至拧了两下胳膊,用力得简直要拧出两道血印了。
终于,还是她先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沈……夜北?”
沈夜北猛地睁大双眼!
清晨的阳光自窗棂照了进来,并不刺目,可梦中一切景象也随之如泡影般尽数消散。他撑着床沿坐了起来,难得什么都没做,只是对着外面的天光发呆。
黄粱一梦……吗。
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呵,又有谁说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