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沈夜北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同时又问了个看似简单却无比尖锐的问题:“鸡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周昱山不明所以:“当然不能。鸡就是鸡,我只是打个比方,人类作为万物之灵,自然能够分辨是非对错。”
“大多数人,真能依靠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么?”
沈夜北笑容更深了些,甚至夹杂了若有似无的尖刻:“人和鸡之间,有时恐怕也没什么区别。”
周昱山沉吟半晌,忽而抬头问了句:“这就是除了‘政治’原因之外,你如此轻视生命的另一层理由了。我猜的对么?”
“或许吧。”
“你毫无掩饰地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自此对你产生偏见吗?”
周昱山冷声道:“你既然不惜见罪于汹汹民情也要救下周某,窃以为其中当有深意。可是沈大人……你既知我来历,想必也该知道我行口诛笔伐之事时,向来不会容情。”
“周先生的笔力,我心中自是有数。”沈夜北不以为忤地微笑。
“那你为什么……”
沈夜北温声道:“先生的文章,我拜读过不知凡几。古人有云,言为心声,也有人相信观文品即可见人品。我虽不尽信,却也不惧一试。如今看来,先生确实表里如一,实为难得。”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手记封面,素白的外封与雪白的皮肤交错掩映,是一种相得益彰的谐调:“对待先生这般表里如一、至情至性又善于洞察世情之大才,沈某自当坦诚相见。若真遮遮掩掩文过饰非,徒劳何益。”
至情至性,表里如一。
这样的评价周昱山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不难推测,面前这位沈副总督曾下力气专程调查过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中立刻就生出一种被人算计的恼怒,但若再深究下去,这恼火之中其实隐隐还有一丝“千里马遇见伯乐”的喜悦……
世人都说,怀才不遇的文人才能写下流传千古的好文章。可又有哪个文人,真的愿意一辈子怀才不遇、明珠蒙尘呢?
“即便没有之前的偶遇,沈某此行也会去先生府上拜访。”沈夜北轻声道:“您此次回京,是否与‘京都大学’招贤纳才一事有关?”
京都大学,乃大洋国利用其通过不平等条约所获之战争赔款建立起来的、楚国第一所现代化新式大学。说来也是讽刺,这笔钱还在楚国朝廷手里攥着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起来要用它兴办教育、开启民智,最后反而竟是列强着手破局——
虽然大洋国此举动机极为不纯、是为了笼络楚国上层社会青年精英、培养他们的“亲洋”意识,但毫无疑问的是,客观层面上此举对今后楚国国民教育的发展,绝对将是利大于弊。
“是的。”周昱山虽与他意见龃龉,但还是选择了正面回答:“周某不才,蒙校长商选培先生不弃,将在京都大学任国文讲师一职。”
“恭喜。”沈夜北面上笑容真诚不似作伪。
“沈大人怎知……”话说到一半,周昱山就反应了过来:“……是你?”
他与商选培此前并无私交,两人可称素未谋面。可半月以前商选培却忽然亲自给他寄了一封信笺,信中只说收到了他的自荐、看了他迄今为止所有的社论、杂谈和出版书籍,认为他已具备在京都大学授课的能力造诣,故此邀请他北上赴任。
周昱山当然知道自己从未主动向商选培“自荐”过,可如果能成为楚国第一所大学的教师、为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年轻人传道受业——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又怎能推辞以致错失?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是谁替他“自荐”了。
“是我。”
沈夜北颔首道:“还请先生恕沈某唐突。”
“不……”
周昱山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此事若较真起来,合该是我致以谢意才是。我只是不明白,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沈夜北莞尔道:“沈某希望先生将来所做之事,先生方才已经说出来了。”
方才……是哪一句?难道是——
楚人需要教化,需要一场思想启蒙,而不是像动物一样,稍有犯错就要被主人鞭打。
“……思想启蒙?”
“不错。”
周昱山更加不能理解眼前这个人了。明明残忍到亲自动手严刑拷问、甚至轻飘飘一句话间便借刀杀人——这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教科书式的封建官僚,竟然希望自己将来对楚人进行“思想启蒙”?
是他疯了,还是自己听错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有很多话要问沈夜北。可就在这时,一直在门外守候的驿馆官员敲门而入,毕恭毕敬道:“大人,锦衣卫镇抚使沈庆沈大人到楼下了,说是奉直隶总督萧衍萧大人之命,请您务必入府一叙。”
直隶总督?
周昱山虽不在朝堂之上,但因着“家学渊源”,却也对官场之事知之不少。原本京畿一带的军事防务都交由御林军统领,但自太后挟皇上从京郊小站回銮之后,在朝中众大臣的奏请之下便加强了京畿及直隶地区的安全保卫工作。萧衍也正是借了这一东风顺势而上、开先河似地成了第一位“直隶总督”。
直隶地区面积虽然绝对算不上大,可由于地处帝国核心要害部位,因而“直隶总督”这个位子,并不比其他几位封疆大吏更低。
可直隶总督和这位朝鲜副总督又有什么关系……?
那厢沈夜北已经挥退了驿馆官员,一面起身掸了掸西服上的褶皱,向他简单告别后便转身离去。周昱山忽然有种预感——这次见面之后,或许下次再见就将遥遥无期。
于是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将自己想弄清楚的事问了出来:
“沈大人,恕我自言。你迄今为止的言行可谓自相矛盾之极,逻辑上也无从自洽。周某愚钝,实在无法理解。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吗?”
沈夜北此时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前。听闻此言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半张脸来。
“有些我这种人做不成的事情,只能由先生这样的文人学者来做,也只有你们才能做成、做好。同样的,也有些事情,只有我这样的政客能够做到。”
夕阳温柔的余晖映在他侧过来的半张脸上,为微微扬起的唇角镀了一层暖洋洋的浅金。脚步迈出房门,他的声音隐约传来,却愈发显得遥远模糊——
“我们就都尽力而为罢……真到终焉之时,能问心无愧就好。”
——————————
注1:参考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注2:参考本杰明·富兰克林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