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1903年二月,春节。
在欧洲以“考察”之名公款旅游了小半年的“大闲人”平西王楚慕,此时方才优哉游哉地返回国内,第一站照旧去了趟围宫——拜访隆懿太后。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才四个月未见,面前这位不惑之年的帝国“女掌门”居然史无前例地面带病容、面色苍白中泛着些许不健康的潮红,似是肝火旺盛之症。楚慕看在眼里,一丝隐晦到不可察觉的笑意浮上细长的眼角,语气却十分关切:“嫂子可是身体抱恙?”
“是啊。年纪上来了,身子骨自是一日不如一日。”隆懿太后疲倦地半睁双眼,神情凄凉:“便是寻常人家的妇人,恐怕……也没有哀家老得这般快吧。”
她这番自怨自艾并非空穴来风。从楚慕这边看去,这个年方四十的女人一头乌发之中不知何时竟夹杂了几缕花白,极其注重保养的脸上也爬上了象征岁月痕迹的皱纹。
向来擅长哄女人开心的平西王,这回却只是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隆懿太后自说自话得有些没趣,便主动提起了正事:“前段时间里京都出了这么多幺蛾子,哀家忙的呦,脚打后脑勺儿似的!你倒好,跑得比谁都快,需要你的时候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
她没头没尾地责备了一通,然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既然来了,这些个烂摊子就交给你收拾吧?”
“既然是皇嫂吩咐下来的,臣自当呕心沥血,结草衔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楚慕故意讨她欢心,成语乱用一气,充当一个活文盲。隆懿太后果然被他逗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还边捂嘴:“你呀!油嘴滑舌,忒不像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哀家看你这次来,恐怕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楚慕立刻借坡下驴,俯首一揖:“圣明无过皇嫂。”他轻咳了一声,才有些羞涩地开口:“臣斗胆,想向皇嫂讨要一个人。”
“哦?”隆懿太后好笑似的明知故问:“咱们风流倜傥的平西王爷,这回又看中了京中哪位贵女?”
楚慕恶意地腼腆一笑,道:“皇嫂说笑了。臣这次想要的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
山中无日月,岁尽不知年。
把诏狱说成这般风雅,却并不能从实际上减轻犯人们在此处所受的苦楚。更何况,自“甲子政变”以来,帝党一夜之间被剿灭殆尽,他这个“丧权辱国”的“国贼”虽因祸得福似的因事发之际身处牢狱而逃过死劫,可活罪却终究难逃——
没有了皇帝照拂,原先的优待也一并不再作数。刑具再次如同毒蛇般缠回了张弘正的手腕和脚踝,生活起居立时变得极其不便起来。
别的倒是无妨,只是他素来喜爱洁净,如今情势下就连更衣都成了一种奢望,何谈沐浴?好在,负责看管他的狱卒对他的为人还算敬重,便私底下给他行了方便,时不时打桶水来让他自行洁面、擦身,以维持最基本的体面。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数月,苦是苦了些,却也还算清静。
直到今天……
“德……德容公主!”“叩见公主殿下!”
原本一片死寂的下午,就这么被稀里哗啦一片的跪地叩拜之声给搅了。死水泛起微澜,别的号子里犯人们纷纷扶着栅栏往外偷瞄,只有张弘正保持着和衣而坐的姿势,右手翻动书页之际,手腕上的铁链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门外停住。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磕磕绊绊地响在耳畔:“太……太傅。”
张弘正喟叹一声,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装做聋子,便只得拢了拢衣袖,起身下拜:“罪臣叩见公主殿下。”
楚容赶忙将他扶起,嘘寒问暖道:“太傅切……切莫多礼。我……我去求、求过母后,她、她说,可以给……给你生路。”
她还有句话没法说出口——隆懿太后确实答应了她饶过张弘正一命,但前提是,从今以后,她都绝不能再和眼前这位声名狼藉的“前太傅”有任何联系了。
“殿下,”张弘正温和地看着她,语带责备之意:“您不该来这种地方。”
可是,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呀……
楚容有些难过地想。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有人便“人未至,语先到”了:“打搅两位叙旧,本王真是惭愧啊!”
这标志性爽朗的笑声,不用看脸都知道来者是谁。楚容只得腼腆地站到一旁,向来人福了福身:“皇叔。”
“见过公主。”楚慕懒洋洋地回了一礼,然后转向张弘正,调笑道:“要不我先出去,你们再聊会儿?”
……
最终还是楚容自己“识时务”地退了出去。直到这时,楚慕才玩味地拍了拍手,斜眼看他被牢狱之灾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景略美人儿,多日不见,你怎么清减成骷髅了?”
对于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一点,张弘正早已见怪不怪。楚慕犯贱未遂,多少有些自讨无趣,这才终于想起来说正事:“我这次一回国就专程去了趟太后那儿,没想到你的魅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压根儿不用我救。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我很爱你。”
张弘正:“……”
楚慕此人无时无刻的不正经,让他很难从前者说的每一句话里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就是这样永远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用以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
至于“我很爱你”这四个字嘛……
钢铁直男如张太傅,决心自觉忽略。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眼前不远处的楚慕。这位游走于权力中心却“片叶不沾身”的藩王,神情貌似慵懒,可眼中此时此刻闪烁着的,却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