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道:“这世上,或许绝大多数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利己主义者,但总会有例外。请公子相信,这世上终究还是有道德高尚的理想主义者的,不能总以利益得失来度人心。”
沈夜北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二是,张弘正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之所以没能像其他封疆大吏那般终老驻地,其实是被人设计所致。”他续道:“天机处剿灭五毒,表面上是间接挑起边乱、帮助张弘正留任西南,可实际上,张弘正最终还是回到京都城做了一介闲官。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楚慕的目的不在将张弘正留在地方,恰恰相反,他就是要让朝廷把张弘正召回来。”
沈夜北逐渐理清思路,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看来,我们这位平西王跟张弘正,绝不是一路人。平西王……这是要以藩王之身,‘擅权罔上’啊。”
明明还有很多关节没有想通、逻辑没有理顺,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已经窥见了命运齿轮运转之理,心里也有了底。轻飘飘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出口,秦兵却只是笑笑:“公子慎言,须知祸从口出。”
竟然默认了么?
沈夜北于是乘胜追击,反问道:“只是我想不通,剿灭五毒原本对张弘正留任有利,为什么最后他还是回去了?”
“公子懂朝政,却实在不懂人心。”秦兵摇头轻叹,又笑了:“四个字——帝后之争。”
沈夜北先是一愣,之后才喃喃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
他怎么没想到——靖和帝薨逝之后,太后与新帝楚祯之间貌合神离,而太后为人阴鸷多疑,天机处表面上又是皇帝直接统辖的暴力机器,天机处那般刻意之举,岂会逃得过她的眼睛?这样一来,隆懿太后完全有理由认为,是楚祯故意挑起边乱保住张弘正在西南的政权和军权,因此她就绝不会容忍张弘正继续留在西南!
这一招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却成功利用太后多疑的性子,将正直忠君的张弘正调回朝廷中枢、褫夺他的军权,同时又激化了帝后矛盾,甚至间接促成了其后隆懿太后毒杀楚祯……
如果这些计谋真是出自平西王楚慕,那么楚慕这个人心机之诡谲,恐怕远在自己之上。
自己如今瘾毒未解,将来极有可能受制于天机处。
如果不得不臣服此人……!
沈夜北垂在身侧的左手握了握。他竭尽全力驱散心中的不安,人也沉默了下去。秦兵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问道:“先把这些放一放吧。公子,粮草一事您有何打算?”
——————————
当维新变法的浪潮在京都城风起云涌之际,另一场即将给大楚——这个坐落在远东大陆、承载了数千年文明的古老帝国带来史无前例影响的变革,在京郊小站里诞生了。
新式陆军。这是基于平西王这位“皇室交际花”借了德意志公使的人情,从西方大陆带来的现代化军队操练制度,而建立起来的一支新式军团。也正因如此,得到平西王本人推荐的萧衍,顺理成章地成了京郊小站武军统帅。
武军统帅,这并不是多大的官职,下辖不过一万兵马——可萧衍却因此成为了大楚第一位新式陆军统帅。而这,极有可能让他彪炳史册、万世留名。
男人有了功名,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娶妻成家的条件。时至今日,无论是萧家还是苏家都不愿意再拖下去了:
人言可畏呐。苏婴苏大小姐迄今为止已经有了两次“离家出走”的光辉历史,再这么任她自我糟践名声下去,恐怕这偌大的京都城再也不会有青年才俊愿意娶她为正妻了。而这,是苏文洛绝对无法接受的——
同样不能接受这一点的,还有一心一意想在仕途上“走捷径”,步步高升的萧衍。
在苏府,婚期是于一片鸡飞狗跳之中定下来的。多番反抗无效的苏婴枯坐在闺房之中,眼睛哭肿成了两只烂桃子。门外鼎沸的人声与她有关——她知道那是萧家正式下了聘礼;可也与她无关——
因为那是萧衍的聘礼,而她不爱萧衍,一点儿都不!
八年前,她从第一眼见到沈夜北时起,就被他的容貌深深吸引住了。他的容貌是一种楚国上层社会青年无法匹敌的苍白和高贵——无论在这世上哪个国家里,苍白的肤色都意味着远离低贱的劳动,更何况是在如今崇尚魏晋风流的大楚。他的五官精致深邃,如同她在西洋画室里所看到的雕像,漂亮得简直不像话;而他在新边大营里说的那些话……也绝情得让她心悸,心碎。
“沈夜北……”光线晦暗的闺房之中,她孤独地坐在床上,无助地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低低地哭了:“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