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危沉默半晌,才答:“是巧合。此间我去了一趟顾影旧宅,看到里面有个匣子,我用遗物里的钥匙打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着十万两银票,还有一样奇怪的银丝。我刚刚触碰了它们一下,这些银丝就钻入我手腕之中,隐没无踪。”
沈夜北沉吟道:“这么说,顾影也会操纵千机丝?”
陈危摇头:“我不清楚,他从未对我提及。不过,既然顾大哥特地将千机丝与银票放在一起,就一定意味着,他是想让我知道千机丝的存在的。”
听了这种解释,沈夜北也不再追问,而是续道:“你发现自己掌握了千机丝之后可敌万夫,于是为了复仇、也为了救出生死不明的陈厌,把矛头对准了太保钟惠。”
“是。我要杀他,不但要杀了他,还要灭了天机处,杀光那帮为他效忠的门徒!”
陈危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狠厉之色,重声道:“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我哥还活着……他活着来见我,只是为了联合其余三大高手,将我生擒!”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沙哑了:“陈厌,他不止将我生擒,还亲手斩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将千机丝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从我四肢关节处抽出……那种滋味,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沈夜北也沉默了。明明伤处早已愈合,可听了陈危的那些话,他竟又一次重温了之前在荆州时,被生生抽离千机丝时的、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疼痛。
“我活了下来,成了一个废人。天机处大约是觉得我没有威胁了,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罪名,流配至新边牢城营服苦役。至于我活命所需瘾药,天机处那边倒是并不吝惜,每月都会按量配给……沈夜北,我的这番回答,你可满意?”
“对于你的遭遇,我很遗憾。”
沈夜北尽力表现得心情沉痛,但其中并无同情悲悯。他并非不同情陈危,但他隐约觉得,陈危并不需要他的同情,又或者,这同情反而会让他更加无法自处——毕竟,陈危也算是一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同情或者悲悯于他而言,反而是一种侮*辱。
陈危起身,拍拍屁股就要离开。沈夜北仍坐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最后一个问题。”
“说。”
“神仙醉这种瘾药,天机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门徒使用的,你知道么?”
“十三年前,也就是我和陈厌进入天机处的那年。”
说罢,陈危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再未多做停留。沈夜北也不再盘桓,起身也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
如今他已是千户,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寝居之所,生活上也比从前自在许多。秦兵虽然一直以男子身份任军医,但终究还是个姑娘家,沈夜北便趁此机会向段谨方讨要她做了自己的亲兵。
只不过,私下里毕竟还有男女大防横亘其中,虽然秦兵本人并不在意,沈夜北还是充分尊重她女儿家的特殊需求,对她也算是体谅有加、以礼相待。
——如果,沈夜北是一个温和良善、体贴入微的男子,这些便都没什么。可他不是。于是这点看似平常的照顾,就让秦兵不得不感到惊讶了。
沈夜北这些天来忙于军务,她不好直问,今儿总算得了机会。见沈夜北从外面掀帘而入,她便停下捣药的动作,起身立于帐帘之后,轻唤道:“公子。”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沈夜北却没看她,径自走到帐子中间的桌案前弯下腰,捡起水盆上搭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手,一边说道:“你为什么称呼我为‘公子’?我出身微寒,配不上此等尊称。”
“先秦时,公子一称确仅指诸侯之子,是故《麟之趾》一篇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注1)。但时至今日,‘公子’早与出身无关,民间文人士子亦可以此相尊。”
沈夜北背向她,手上动作一顿:“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公子的意思,却还要坚持称呼我为公子?”
“是。”秦兵不卑不亢道:“民女如是称呼您,确实是刻意为之。”
沈夜北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姑娘这么做是为了时刻提醒我,我是儒生出身,与外面其他那些粗鄙的丘八不同,也不可与他们为伍。是么?”
“公子通透。”秦兵轻道:“说是儒生也并无不妥,只是若究其本质,‘读书人’三字应该更为贴切。”
“读书人也好,兵痞子也好,泥腿子也罢。大家都是两条腿走路的人,谁还能比谁高贵不成?”沈夜北嗤笑一声,刚想继续冷嘲热讽,就听秦兵淡声道:
“本朝太*祖皇帝就是泥腿子出身,若论低微,比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后来虽也自学了不少诗文典章、及至建政之时已有秀才的水平。可他做了皇帝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公子可知?”
她一介妇人女子,公然非议太*祖皇帝,沈夜北却既不惊讶也不劝止,反而接过她的话头说了下去:
“千头万绪,但大致可以总结为三条。其一,收拢地方及朝堂权力归于皇帝一人,厉行专*制,独断乾纲,将集权推至登峰造极之境;其二,立《大楚律》,对朝堂及民间行严苛之政,对非议朝政官员施廷杖、设锦衣卫诏狱及东西二厂,以鹰犬驾驭行政,以私刑凌驾司法,驭万民如牲畜,视百官如家奴,天下齐喑;其三,内宫恢复人殉制,民间恢复缠足陋习、沿海恢复海禁,闭关自守,自绝于世界文明。”(注2)
“不错。”秦兵道:“公子可知,太*祖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沈夜北眸中精光一闪:“你说为什么?”
秦兵微微一笑,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了阳光之下:“因为他骨子里自卑、自轻、自贱,认为自己泥腿子出身,不行恐怖统治就难以为继。他害怕天下人会不服他,怕得要死——因为这不可言说的恐惧,他必须与天下人为敌。这片土地也因此在他的推动下,最终走向了今天这般衰竭凋零、万劫不复之地。”
沈夜北微微眯起双眼,觉得她这话简直荒唐至极。他好歹也受过古德里安神父几年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教化,虽然平时“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地恪守着等级尊卑,但他心中无一时信服过这延续千年的等级制度——
不仅是不信服,简直是鄙夷、唾弃。
“沈公子,”秦兵温声道:“您可能一直以来都没有意识到,您其实,已经因同样深沉的自卑自贱,而将堕入‘魔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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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国风·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注2:参考明清两代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