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可能有些矫情:毕竟纵观历史长河,以大楚社会各阶层的实际情况来看,数千来来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一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并不十分特殊;然而坏就坏在,他终究是接受过太多来自西洋的人文主义教育,而这些堪称“奢侈”的教育让出身低微的他过早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活得都如同猪狗。
——聪明和清醒总是意味着痛苦。只有愚蠢和糊涂,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
只可惜,他不是后者,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后者。
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星光,沈夜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除了之前因过度使用千机丝而崩裂的伤口外,两边手腕处各平添了一道新鲜的切口:
被带回来之后,他原本是已经昏迷了的,却又在半路被生生疼醒。醒来之时只见几个人在自己四肢关节上用刀划开皮肉,切口深可见骨;这之后,他们又小心翼翼地用某种特制工具钳着埋藏于骨缝间的千机丝,然后一点一点的,慢慢地将它扯了出来。
沈夜北那时虽然已经醒了,意识却始终有些模糊。然而即便如此,剧烈到无法承受的疼痛还是让他惨叫了出来——
怎么形容那种疼法呢?准确来说,和被活活扒皮抽筋、剜肉拆骨相比,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人将千机丝从他体内强行抽*出来后,他便再次昏了过去。再度清醒之时,就已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了。没有人再来看他或者审问他,然而他的手足都被锁上了镣铐,左脚镣环外侧延出一条不超过三尺长的铁链,末端牢牢地固定在石床尾部的铁环上,令他除了能够使用马桶和近在咫尺的石桌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沈夜北不是第一次进县大牢,然而作为囚犯进来,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像这样最高规格的“待遇”通常只适用于最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如今自己竟也“有幸”享受,足见官府将会如何处置他了。
事到如今,他原本就不幸的、甚至千疮百孔的生命里,那最后一星半点的前途和未来,也彻底黯淡下去——从今以后,再无翻身的可能。
但是他不后悔。
水滴声越来越密集,似乎外面雨下大了。沈夜北仰起修长的颈子,微微张开已经开始起皮的、发白发青的嘴唇,任凭雨水落入口中,沿着喉咙一路向下,慢慢浸润自己近乎干涸的肺部。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成了一棵无知无觉的植物,于悄无声息之间将身体各项机能消耗全部降到最低。
然而就在此时,牢门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老大!”
门刚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如同见着老母鸡的小鸡仔一样飞扑了过来,一把将他的肩膀死死抱住了。沈夜北立时就感到了疼,皱着眉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低喝道:“滚,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来人正是秦放。沈夜北原本还担心,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兼直系下属会因为自己的事被牵连,如今看来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好他没事。只不过,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敢不长眼地来探视自己,难保官府或锦衣卫的人不会起疑心……
“呜呜呜……”面对他的厉叱,秦放却只是眼泪汪汪地抱着他不撒手,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他们,他们说,说你犯了死罪,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你干嘛要去劫法场,那些乱党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嘛!一定是,是有人假冒你想栽赃给你对不对?对不对?!”
沈夜北本就一直强忍着疼痛,被他这么乱抱一气之下,终于还是没忍住呻*吟了出来:“……与你无关,滚。”
“老大你除了滚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嘛?”
“不能,滚。”
“……”
秦放愣怔怔地抬头看向他,又一次泫然欲涕。正当沈夜北以为他会哭出声来时,他居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萧大人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真没说错!你放心啦,是萧大人让我来看你的。看看我带了什么?”
萧衍?
沈夜北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秦放不了解萧衍,但他却知道,萧衍绝不可能仅仅出于好心就安排秦放来探视自己……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噹噹噹噹!”那边,秦放犹如献宝似的把藏在身后的食盒拿了出来,贴心地替他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菜品一样样端出来放在他面前:“从城里会宾楼买来的呦!尝尝,还热着呢!”
秦放可以没心没肺地盲目乐观,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像他一样没心没肺。对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沈夜北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怀柔?
不可能。他和柳余缺不一样,不是革命党人,手里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就算是官府想从他这里问出柳余缺的下落,也是多此一举:柳余缺被他送进东瀛使馆这件事就算不是萧衍亲眼所见,正常智商的人也能推断出来,更何况是萧衍这种人精中的人精。
不是怀柔,那就是要送自己“上路”了。
想到这里,沈夜北忽然扬起半边嘴角,不客气地伸出筷子,从每样菜品里各夹了些放在饭碗上,狼吞虎咽起来。秦放从未见过他这般莽夫似的吃相,一时间有些错愕:“……老大,你没事儿吧?”
沈夜北不理他,接着胡吃海塞。直到将眼前的饭菜一扫而光,他才打了个嗝,心满意足道:“饱了,多谢。”
“……啊?”秦放不明所以地勉强笑了下:“这有什么可谢的……你别这样啊老大,我,我害怕。”
他印象里的沈夜北,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自己这么“客气”过啊。
那厢,沈夜北却放下筷子,重新坐回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死神降临。秦放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忽然想开了,于是屁颠儿屁颠儿地一边收好食盒一边磨磨叨叨:“萧大人说了……”
“萧大人”究竟说了什么,他早已没兴趣知道。或许是食欲上的餍足缓解了肉*体上的痛苦,沈夜北居然因此得以安稳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水滴声已经消失——
看来,是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