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邵衡想。
女儿家大多爱美,会随身佩戴些好看的饰品装点自己,家境富裕的大家闺秀名门望族会以金银珠玉为饰,寻常人家的女孩会用彩色的长绳编织好看的手链,哪怕出身贫苦一些的姑娘,也会寻来好看的小花做成精巧的花环耳坠,
而医师的打扮总是素净的,从头到脚,只有发上一条发带、腰间一块挂坠能算得上装饰,
可方才,医师在腕上戴了一条手链,珠链串成的星河大约两指宽,恰巧可以挡住手腕上不想让旁人窥视的伤口。
种种细节结合在一起,一个邵衡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推测顺理成章被送到了他的眼前,
仿若贯彻平地的一声惊雷。
如果事实果真如他心中所想……邵衡绷紧下颚,颤抖地低下头,抬手覆在双眼上,让混乱的心沉浸在冰凉的黑暗中,自欺欺人地拼命找寻别的可能,
医师是不是受伤了?药材里的血是什么家禽野畜的血吧,毕竟他有听说过,猪血能补血,羊血能化淤,鸭血能解毒?
但越是寻找,唯一的真相就越是明了清晰,
他或许骗的了别人,却从来都骗不了自己,青年掩藏在手掌下的眼睛渐渐润湿,眼眶通红,
在压抑的死寂下,空气中忽地飘来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模糊哽咽,很快又归于沉寂。
身体逐渐发热、发烫,血液沸腾,心跳加剧,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当症状持续到某个时间点,腹腔熟悉的锐痛如尖刀刺入脊髓,
邵衡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小腿撞到木榻上,激起一阵钝痛,他脊背死死抵着矮塌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按压住小腹,另一只手撑在地面,因太过用力而痉挛,指甲在地上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来的好,意识在痛苦中沉沦,邵衡却觉得痛快,来的正好!
像他这样的人,只会是神女的拖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件事!
又或者他从来都知道,只是放任自己沉沦,闭上眼不愿去看,不愿去想?
是他一直自欺欺人
是他一直心存侥幸
是他一直贪心不足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所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
邵衡费力地喘息着,恨不能再疼一些、更痛一些,好让那几乎把他淹没的愧疚能减轻一点,好偿还哪怕一丝的罪孽。
神经已经痛到麻木,有那么一个瞬间,五感好像离他而去,寂静的连心跳都归于虚无,听不到,看不到,仿佛困于肉身的灵魂挣脱枷锁,在空茫中寻得短暂的宁静。
然后,当他恢复意识,太阳已经升起,清晨的阳光驱散黑暗,毫不吝啬地落在他的身上,
沐浴在阳光中,邵衡只感到沁入骨髓的冷,他的过往就像一只只从地底中探出的骨爪,爬上他的脚背,攀附他的脚踝,拉扯他迈向光明的腿,欢欣鼓舞地期盼他重新堕入幽冥。
他还活着,
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未竟的事。
医师再一次送来了药汁,
味道和昨夜的那一碗一模一样,
邵衡看看还冒着热气的汁液,发现自己做不到之前那般一饮而尽。
“趁热喝。”
在他的对面,白衣的少女还在催促,腕间的天青玉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邵衡逼自己直视医师的眼睛,哑着嗓子,一字一顿,主动提起,“您、之前、从没带过、手链。”
“是没带过,”少女怔住了,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很快错开视线,掩盖住刹那的异样,手指无聊地敲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那颗玉石也轻轻撞击桌面,发出“啪”的轻响,“抓药看诊都要用手,带着手链会很麻烦。”
“可、”邵衡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可您现在、”
“啊,你说这个啊,”少女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近我有些累,想休息几天,不用去南山堂看诊,就算带着手链也不碍事,”
说着,她抬起手腕晃了晃,侧过脑袋,似在欣赏腕上流淌的闪着光的星河,“而且,你不觉得很好看吗?之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偶尔带一回,看起来还不错。”
晃动间,邵衡一眼看到了星河下藏的掩饰的一角纱布,“……和您、很相称。”
不待他再说什么,白衣的少女又一次催促道,“说这些做什么,先喝药。这药得趁热喝,凉了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是。”
没办法拒绝,邵衡闭上眼,拿起碗,仰头,任由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