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渊死讯传出的前一天,裴符收到了一封韩渊的传信,命他与韩稚二人速速带着贺丹青离开,虽然知道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身在皇宫的韩渊恐怕已危在旦夕,但裴符仍是觉得,命令更重要,为此,韩稚与他发生了分歧,两人在渭河边分手,裴符带着贺丹青离开,韩稚发动韩家军,打算攻入天临城,逼宫造反。
前路漫漫,裴符并不知道将带着贺丹青去往何方,未来注定居无定所,他漫无目的的走,向着楚王宫与天临城相反的方向,走了一天一夜。
风雨交加而来,他在一处岩洞下躲雨,四周寂静地可怕,怀中的婴儿多年过去仍如个死婴,不会长大、不会哭、不会闹,除了时而喂他一些灵气吊着他的命,他便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谨遵王命从未懈怠一日,但其实他并不知道照顾这个孩子存在什么意义,当有大王嘱咐,有人在一旁期望着他能照顾好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对此乐在其中,可是现在呢?
有团乌云积在他的心中,他清楚地感知到也许这团乌云将再也不会散。
大王没有造反,更不允许他们造反,大王的选择永远正确,韩稚不听王命发动造反,最后结果一定是自取灭亡。
如果人都死了,他一个人算不算苟活?
看着怀中怪异的婴孩,裴符的心情十分难以言喻,他很纠结,他这一次没有强烈要求韩稚一定要和他一起离开,想的是什么?他走了,但他绝不是真的想和韩稚分道扬镳。
裴符将婴儿放下,盘腿打坐,不多时,满头大汗淋漓而下,浑身湿透。
雨声急急切切,风也卷了起来,在岩洞中刮出呜呜呵呵的声音,像哭又像笑,裴符眉头紧锁,嘴唇煞白,倏地双手抓紧膝盖,手边的剑突然开始颤抖,铁器的撞击声像一阵急促的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裴符一把按住剑,睁开眼,汗珠甩出身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起身向外跑去,就在洞口将御剑离开时,岩洞之内,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孩提哭叫声。
紧绷的身躯忽然愣了一瞬,缓缓抬头看,雨滴渐消,远方天际一抹微光斜照,刺亮世间,裴符似有所感,眼中缓缓落下泪水,折回岩洞,来到正在哭喊的婴儿面前,给孩子渡入一些灵力,旋即跪下失声痛哭。
不知道婴儿的哭声何时停止,正在哭泣的裴符忽然感到异样,抬头一看,只见一张雪白的人脸几乎贴着他的脸,正歪着头盯着他看,他被吓了一跳,拔出剑横在眼前,喝道:“你是谁!”
眼前人同样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向后跌坐,不过他却丝毫不紧张,发而脸上是一副好奇、懵懂更多,双目呆呆地看着裴符,裴符心中一紧,立马去看孩子,小小的襁褓之内哪还有什么孩子?难道……
裴符还以为眼前人是什么精怪,既然能悄无声息到他面前来,悄无声息的掳走孩子吃掉恐怕也不难,想到这,已被吓得浑身冰凉,正要发威,再抬头一看,眼前的白脸人竟伸出手来抓他的剑,这一抓立马收了回去,张开掌心,便是两道血痕,往外涌血。
白脸人感到痛,又见了血,虽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感到了本能的害怕,张嘴便哭,分明模样瞧来不差裴符多少,举手投足却是一副幼儿之态。
裴符再往下一扫,发现他浑身洁白,□□、只有一头与身等长的茂密头发遮住身体,须臾,裴符想起了韩渊的话,登时明白,眼前此人,应当就是那个孩子,仔细一看,眼前这人眉宇间与韩渊还颇有几分相似。
这个和大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长大了。
裴符运起灵力将贺丹青掌心的伤口愈合,贺丹青立马停止了哭闹,惊奇地摸着自己的手掌,又非常识时务地躲着裴符的剑三步外,向裴符好奇地打量。
裴符道:“你是贺丹青。”
贺丹青眼珠转来转去,并不回答,裴符将剑收起来,贺丹青才向他靠近一些,忽然伸手去扒裴符的眼睛,裴符将他拨开,不知他何意,过了一会,贺丹青扒不到他的眼睛,便去一旁接石缝里落下的水,滴到自己的眼睛里、脸上,裴符看明白了,他或许是在好奇,人眼睛里为什么会冒出水来。
“……”
如此看来,虽然他外形长大了,心性却丝毫没长,还是一个婴孩。
裴符将外袍脱下来给贺丹青盖上,又道:“你一个人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无论如何,他都至少要回去看一眼。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贺丹青傻傻地抓着身上的衣服扯来扯去,见裴符要走,又立马抓着裴符,忽然,便上蹦下跳,满脸焦急。
裴符问道:“你怎么了?”
贺丹青蹦蹦跳跳地答:“说人话!说人话!”
裴符道:“我答应大王照顾你,我会回来的。”
贺丹青还是说:“说人话!人话!”
裴符不耐道:“你分明会说话,装什么傻?”推开贺丹青的手,转身迅速离开,贺丹青追着他跑,他便在岩洞口划下一道结界,哪知贺丹青奋力一扑,毫不费力地便穿透了他的结界,扑到了他身上。
像一只赖在树上不肯离开的猴子,怎么都不肯从树上下来,裴符使劲浑身解数都不能将他从身上拽下,只好带着他一起御剑离开。
途中几次将贺丹青从空中捞回来,贺丹青激动地大叫,嗓子叫开了,又多想起几个字,道:“呜~啊~哇哇哇~~哈哈哈……飞喽!”
凭他叫了一路,到天临城时贺丹青已累得睡着,裴符将他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山洞中,取藤条将他锁在一块巨石上,又再施了一个禁制,转身离开。
贺丹青被洞内的寒气冷醒,冻得上蹿下跳,想要离开,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咬不开藤蔓,拽不动巨石,只好缩在石头角落,等到入了夜,昏昏欲睡之时,终于听到脚步声靠近。
远处两个人影迅速靠近,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正是韩稚已裴符,只不过,被背着的反而是前去救人的裴符。
裴符一身血色,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苍白如鬼,双眼强撑着一条缝,指引着韩稚到这个洞中来,找到贺丹青,贺丹青闻声便站了起来,韩稚听到动静立马警觉,手中的剑召出,直指贺丹青。
认出这把是伤过自己手的剑,贺丹青立即害怕地往后跑,无奈被藤蔓帮着,无论怎么跑也只是原地踏步,不过韩稚见到这藤蔓便是眼前人是贺丹青,收了剑将裴符放在一旁,靠着巨石坐下,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贺丹青警惕转头,见剑已被收了起来,又认清这张苍白的脸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人,此刻奄奄一息,扑地,两行泪从眼眶落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脸,摸到水,煞是好奇,但见两眼一直冒水,心中酸痛,却不知何意,故不管了,蹲到裴符身旁,想拉他起来,才伸出手去,便被韩稚一把拍掉,尤是如此,裴符也被的不慎触动牵及伤口,苍白的脸疼得狰狞。
韩稚气得一把拽住贺丹青的衣襟,脸上浮现出几分杀意,贺丹青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当即怒目一瞪,乱拳乱脚向他打去。
没两招便被韩稚连手脚一并捆住,丢在一旁蠕动挣扎。
韩稚一点一点撕开裴符身上沾血黏肉的衣物,看似满脸冷静,双手却总忍不住颤抖,几次都没能抓住衣角,满头大汗。
裴符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你……带着、他、走。”
韩稚语气低沉:“别说话,楚先的人一时半会追不到这里来,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咳咳……”裴符凝望着韩稚,哽咽一会,道:“我不、不行了。”
“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我们经常受伤,没事的,我有经验!“韩稚语气急切道:“我身上有药,我先保住你的性命,把这颗金丹吃进去,快。”
韩稚将一颗金丹喂到裴符唇边,裴符却咬着牙不肯吃,韩稚急道:“吃掉它,快!会没事的,这是大王给的保命金丹,吃了它你一定会没事的!”
这样的保命金丹他们一人有一颗,不巧的是,裴符的保命金丹恰恰在打斗时掉了,而韩稚也受了不轻的伤,若是金丹给他吃了,他虽能保住命,可他的骨头断了,未来或许再也提不动剑,活下来也是废物一个,完不成大王的命令,给他吃岂不是浪费。
裴符摇摇头,等那粒金丹不甚落在地上,才张嘴道:“这是、你的,你留着,带、带他……”
韩稚着急忙慌地从地上将金丹捡起来,硬塞向裴符的嘴,急道:“你敢不吃!你敢死!我立刻就杀了他!然后抹脖子下去陪你!裴符!我命令你,给我把它吃下去!!”
贺丹青忽然放声大哭,韩稚一张脸同样变得煞白,被这哭声刺得心乱如麻,喝道:“闭嘴!!”又对裴符道:“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半是恳求半是绝望道:“就当是为了救我,求你……吃了它。”
强塞之下,这颗金丹还是被塞进裴符的嘴。药味在口中扩散开,浑身的痛意越发清晰,清楚地感受到骨头的寸寸断处,想要控制,身体却一丝一毫也动不了,裴符这才止不住落下泪,道:“我、我是不是……再也不能拿剑了?”
韩稚松了一口气,又立马提了起来,笃定道:“不会的,我一定会治好你,你是世上最厉害的剑仙,永远是,到时候,我们一起报仇!”
裴符哽咽一会,道:“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安慰人的话。”
韩稚将裴符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再次背起裴符,拿藤蔓拴着贺丹青,三人走向远离天临城的方向。
他们已与楚先交战过,不能再使灵力,只能一步一步走着,这一路上又要躲追兵、又要顾及裴符的伤势,医馆、药堂等地都不能去,想要什么药材,只能自己从山中采,三人足足走了三个月,才终于找到一个勉强能稳定落脚的地方。
这三个月贺丹青都被拴着腰与手臂,捂着嘴,中途苦不堪言,此番落脚,他终于得到解放,激动地满山腰跑,跑累了,焉焉地回到韩稚借着山洞搭得简易居所里,蹲在裴符的桌角边上发呆。
韩稚怕他没轻没重惊扰了裴符,小声驱赶他,贺丹青便听话地走远一些,韩稚回来为裴符换了药、安抚好,便又要出去采药、找食物,临走前,他不甚放心贺丹青,想着留他在这也不能看护伤者,怕是还要打搅裴符,不如自己带着走,免得他捣乱。
回头,还没出声,贺丹青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到了他身边,似乎是要跟他走的意思。
韩稚板着脸道:“你跟着我。”
贺丹青点头:“嗯。”
韩稚对医药之学说只略懂一二,上山下水、悬崖峭壁都爬,辛辛苦苦也只能采些寻常的药材,这些药材令裴符的伤好得极慢,用量又大,因此,韩稚每日都要在此事上花费大量时间,他没有一句怨言,贺丹青却不同,走累了不肯再走,往一处蹲下道:“我累了。”
韩稚道:“跟上。”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走出数丈远,贺丹青并未跟上,便回过头来,催促道:“快些跟上。”
贺丹青道:“我走不动了。”
韩稚道:“走不动也得走。”
贺丹青道:“不走,我要飞。”
韩稚眼前一亮,问道:“你会飞?”
贺丹青道:“那个人带我飞。”
他说的那个人,指得自然是裴符,韩稚眼中浮现一抹失望,道:“跟上。”
贺丹青道:“我累了!而且你这个草很没用,治不了他。”
韩稚忽然神色一冷,道:“闭嘴!你懂什么?”
贺丹青道:“我看见的,它们自己说的!”
听到这句他们,韩稚立马警惕,快步到贺丹青面前将贺丹青一把拽起来,质问道:“谁?谁说的?你见了谁?”
贺丹青道:“草啊。”他抢过韩稚自己编织的破烂草篓,从里面将韩稚采得草药全翻出来,拿起来道:“这个没用,还有这个、这个,这个有一点点,让他的血流的慢,这个会进到他的骨头里,不过太少了,不够用,他的骨头还是断的。”
见他说得多少能挨近,韩稚眉头一压,问道:“你能看见?”
贺丹青道:“对啊。”
韩稚将贺丹青放下,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你本也是草木,你当看得见。”
几个月来,终于让他遇见一件开心的事,韩稚不由得激动,拍了拍贺丹青被自己揪乱的衣物,语气大转,道:“好,那你告诉我,什么草能救他?”
贺丹青道:“我不知道啊,我只看到这些草不能帮他。”
心情七上八下,韩稚看着贺丹青沉默好一会,一把夺过草篓,道:“回去了。”
回去后,韩稚将草药按方才贺丹青说的一一分类,虽然贺丹青帮不上忙,不过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或者说,他终于想到了这个方法。
不知道什么草药有用,找东西来试试就好了。
严厉命令贺丹青不许去打搅裴符后,韩稚转身去林中抓了几只野鸡与兔子,打断野兔的骨头,各自敷上不同的药,关在笼中等待结果。
贺丹青蹲在笼子边上掉眼泪,韩稚拔出剑来,道:“别哭了,吃了几个月的果子,让你开开荤,过来。”
听到这句话,贺丹青大惊失色,冲到韩稚面前,便往野鸡扑去,韩稚举着鸡躲开他,道:“你要干什么?”
贺丹青扑空了,道:“你别杀它!”
韩稚道:“不杀它,我们就会饿死,你想死吗?”
像是看不下去,又道:“够了!这还要给你吃的,哭哭啼啼作什么样子?”
贺丹青摸着自己脸颊的水,这些天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眼睛里会流出水,他们说这叫眼泪,但这不是他的眼泪,他是在替无法流泪的人而流。
他道:“是它们在哭!你要杀它们,它们害怕!”
韩稚道:“狡辩。”
贺丹青问:“什么是狡辩?”
韩稚道:“不懂就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