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枫仙君亲自把她送到竹林外,临走前又反复叮嘱许多,直磨得人耳朵起茧子,饶是以她的定力都有些招架不住。明白他是为自己着想,安陵努力表现得更耐心一些,装作认真倾听,可细微处流露的焦躁还是被察觉了。南枫止住唠叨,定定看着她,嗓音沉郁:
“嫌啰嗦?”
“怎么会呢,仙君多虑了。”
安陵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微笑越发完美无瑕。对此,药阁之主只是轻哼,不置可否。
“你以为我愿意白费口舌么?说一千道一万,到头来总是要一意孤行,若见哪位医者啰嗦,十之八九都是这样被病患逼出来的。”
“我和他们不同,向来最乖顺了!”她急忙赔笑表态。
“乖顺?”南枫皱眉,又嚼了一遍这两个字,“这是什么好词吗?别把自己贬低得跟畜生一样。”
那精致笑容蓦地裂开一条缝,足足两息时间,她僵在原地,肢体、神态、甚至眉眼弧度都像冻结了似的,俨然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但很快,冰消雪释,融化的伪装抹平了缝隙,安陵不再笑得那么夸张,反而镇静道:
“圣人执守大道,以天下为牧,我等黎民岂不正如牛羊一般?若等同以牲畜而论,倒也没错。”
“真这么想?”
“……”
“说服我没用,你得说服自己。还有这哪哪儿都是漏洞的身体,敷衍我无所谓,真垮了不过是你自己受罪,与我何干?”南枫却不等她沉思,下颌点向竹林深处,楼阁虚影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回去吧,好好修养,明日给你送药。”
“仙君慢走。”
安陵低头拜别。
目送南枫远去,她提着纱灯继续前行,踩在凹凸不平的卵石小径上,听风吹木叶,沙沙作响,偶有绵柔冰凉触及脸颊,捻下来瞧,是辗转飘零的桃花瓣。她舌头一卷,将花瓣抿入口中细细咀嚼,如愿尝到一丝甜味,正准备咽,忽然忆起医者嘱咐,难免踟蹰起来。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哪像他说得那么金贵……
这样想着,她来到英华台台基之前,刚抬脚准备跨上阶梯,顿时浑身一颤,从牙缝间丝丝抽气。
嘶!
女孩弯腰捂住腹部,吐出花瓣,几次深呼吸,在心底把程昭程炎父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可骂归骂,眼下的困境总要解决,她盯着那几级平平无奇的台阶,反复抬脚又落下,终于试出一个相对能忍的姿势,便侧过身一步一步往上挪。
许是上楼时牵动了伤口,等爬回卧房,原本隐隐的钝痛愈发鲜明,整个腹部火烧火燎一般难捱。安陵捋开额前汗津津的碎发,抠出纱灯里的夜明珠卡进蛇形灯台,再褪去衣物凑近看,好在只是略微渗血,缝合处倒并未崩裂。她松口气,拍了拍铜蛇脑袋,侧身支肘慢吞吞躺下,然后迅速昏睡过去。
……
“《桃夭》学得不错,今日教你另一首诗。”
那人招手让她近身,把她抱起来置于膝间,指向桌上书册:
“自己先读一遍。”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伸长脖子去读,磕磕绊绊,一字一顿,末了,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好奇歪头:
“大人,琼琚是什么啊?”
“一种美玉。”
“给别人一个木瓜,却换到了美玉,对方怎么会乐意呢?”
“正因如此,才能显出情义深重。倘若真心喜爱一人,莫说一块玉,便是以天下奇珍异宝相赠也心甘情愿。”
“我最喜欢大人了!”她高声嚷完,脸又皱起来,低落道,“可是我没有美玉,连木瓜也没有……”
“木瓜、美玉,都只是一种代称,既可实指什么物件,亦可指待人的真心。”那人把她掂了掂,转向自己,“‘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便是拿木瓜换美玉,古代名士之风莫过如此。”
“我知道,这个叫‘士为知己者死’,对不对?大人对我好,我就要努力对大人好。”
她仰起脸,语气满是骄傲,一副求夸奖的模样。那人拍拍她的头,赞许道:
“安陵果真聪慧。”
……
她从阵痛中转醒,迷蒙眨眨眼,瞥向窗外暗沉天色,扶着靠枕缓缓坐起来。
梦境太真实,甚至清晰得不像是梦。虽然教导她读诗的那人面容模糊不清,但据话语推测,极可能是谢家郎主,事情就发生在谢家坞。
这便是她遗忘的记忆?可为何会此时记起来?
安陵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端着铜灯来到露台吹风。
露台正对东方,天蒙蒙亮,视野中仍是大片灰蓝,仿佛隔纱视物,目之所及,小半座蓬莱仙岛都在沉睡中虚化。朝雾缥缈之间,天地相交之处,唯有一线靛青格外深邃,横隔上下,似乎永无尽头。
“那就是海吗?”她抚摸着灯台自言自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可惜来时没敢往下瞟,这样远远望着倒是不觉得吓人。”
思及此,她莞尔一笑,含蓄抿起嘴。
“不过是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从云端栽下去吧,早知道多看几眼了。”
人在病中就容易多愁善感,梦中的诗、南枫那句“畜生”、还有以前种种,繁杂零碎的画面徘徊于脑中,令她不自觉想倾诉些什么。可即便是对着灯台,有些话说出口也实在难为情,安陵沉默良久,最终盯着铜蛇干巴巴道:
“我会努力做个好徒弟的。”
铜蛇绿豆大小的眼睛回望着她,默默无言。
天际逐渐漫上霞光,红轮浮出水面,将醒未醒,云霓丝丝缕缕蚕食着灰蒙。等到旭日迸发那一刻,万道金芒普照,宫室楼宇波光粼粼,可谓是辉煌璀璨、绚丽夺目。
安陵悠长吐出一口气,阖眼沐浴融融暖阳,被这恰到好处的温暖煨出几分倦懒。正昏昏欲睡时,耳畔忽然传来叮当声,睁眼去瞧,原是檐上占风铎轻轻摇摆,下端悬系的飞鸟在风中起舞。
有人?来拜访师父么?
她稍作沉吟,回忆着玄离的用法,拿起一旁的三叉铜铃摇晃几下。很快,露台下出现一位少年,见了她挥手叫嚷:
“哎,安陵!”
“成康?怎么是你?”
这访客着实出乎意料,安陵撑着软榻坐起来些,隔栏杆缝隙和他对视,后者呲牙一笑,满面红光:
“我这便来。”
咚咚咚,一阵急切脚步声,少年飞快窜上二楼,甫一露面,竟直接顺势跪下,给她行了个大礼。
“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怎么了这是?”
安陵唬了一跳,匆匆起身要扶他,不料腹部一时发软,起没起成,整个人滑下去也跪在地上。这下轮到成康惶恐了,他急忙上前把女孩掺回软榻,一个劲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太激动所以……听景衡公子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很严重吗?”
“别急,一件一件来。”
安陵有气无力倚着软枕,接过成康递来的陶杯,道声“多谢”,抿一口润润嗓子。
“先说你的事——我何时成恩公了?”
“阁主要收我为徒!”少年不自觉拔高嗓门,两眼闪闪放光。
安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同样眉开眼笑。
“恭喜。”
“其实是公子亲随不可身份低贱,这才让我做了记名弟子,远不能和其他亲传弟子相比……”见女孩真诚祝贺,成康反倒清醒几分,意识到自己有吹嘘夸耀之嫌,忙羞涩地挠头解释,“不过这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了,多亏有你。”
“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给阁主磕头,阁主说是少主向他求情;我又去找少主谢恩,他却说是应你的请求,让我尽管报答你便是。”说到这里,成康从腕上奇印内取出巴掌大的木盒,打开来看,当中正躺着一枚赤橙混色的丹丸,“我、我没什么家资,这枚‘火天大有丹’是以前积攒的赏赐,服用下去可使修为短暂翻上一番,希望你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