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小师妹恪守戒律,不愧为玄离仙君的弟子,倒显得我等俗人招待不周了。”那弟子笑笑,扬手一拍,“来人,给娘子换上素酒。”
不消片刻,杂役送来一樽鎏金银壶,细颈细脚,圆润壶腹錾刻了一圈衣着奔放的舞女和手持长矛与盾牌的武士,造型极为奇特。壶中倾出的浆液红得发紫,泛着浓郁甜香,安陵举杯抿一小口,顿时眼前一亮。
“这葡萄醴还喜欢否?”主事弟子笑眯眯问。
她用力点点头。
于是宴席继续,众宾客再次举杯相庆。因算是主宾,安陵不得不表态,便一敬景衡,二敬主事弟子,最后环顾一圈敬了下首所有人,祝词虽朴实,却也称得上信手拈来。她将三杯酒饮尽,席间哄闹,人影散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菜肴如流水般端上来,趁下面正分配餐食无人注意,景衡偷偷给她传音:
“喝这么多酒没事吧?”
安陵冲他眨眨眼,也传音道:
“是果酿就不怕,以前阁中守岁宴我没少喝,两小坛尚有余力。如今年岁涨了些,大概三小坛以内能确保无恙。”
“那就好。”景衡眉头舒展,“我还担心你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想着帮你顶上两句。”
她笑笑:“小时候见识过,有些印象。”
不过并非在席上,只是作为倒酒传菜的奴婢随侍在旁罢了。
……
咦?想到这里,安陵唐突愣住。
她不是谢小娘子的伴读吗,最多服侍小娘子一人进食足矣,为何会伺候这种宴席?
不对,自己做书童是几岁来着?在那之前又当的什么差事?如今细细想来,竟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揉了揉眉心,正欲深究下去,主事弟子冷不丁望过来,戏谑道:
“景衡,你与小师妹说什么悄悄话呢,居然防备我们听见?”
席间静默一瞬,接着哄笑起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往这边瞧。这插曲来得出乎意料,安陵无措看向景衡,后者轻轻咳嗽一声,不疾不徐回答:
“安陵年幼,师父让多多照应,我自当勤加问候,此乃应尽之义。师兄若觉传音不妥,我稍后直言便是,请诸位莫要嫌在下聒噪。”
“岂敢,是师兄多嘴。”
那弟子起身一拜,将杯中酒液饮尽,爽朗笑笑,展示完空杯后落座。哄笑声迅速减弱,只听席间一人道:
“不知师妹芳龄几何?”
“今年十五。”谈及这事,安陵由衷露出一抹笑容,“还没行笄礼,不过快了。”
“哎呀,凡间的小娘子这般岁数,可是该谈婚论嫁了。”席末另一人接话道,“既然有玄离仙君做主,想必师妹将来定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安陵眼皮一跳,表情险些没绷住,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朝那边疏离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主事弟子截下话头,转而谈论其他事宜,她牙酸地咧咧嘴,不再多说什么,闷头吃饭。
天边晚霞渐浓,东方爬上一轮模糊的月牙。不一会儿,杂役们又呈上一道炭烤羊排,每人分得两块。每根骨头上都缀有拳头那么大的肉,外皮金黄焦脆,各式香料撒上厚厚一层,混着油滴落在盘中。她看得眼冒绿光,不由自主舔了舔唇,刚准备伸筷子去够,却突然听见“砰”一声响。席间某人猛一拍食案,震得羊排滚出去一块,呵道:
“这么油腻的东西,端来给谁吃?在场诸位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块好肉都配不上?”
那杂役吓得立时跪倒,战战兢兢道:
“回郎君的话,今年食材储备本就不如往年充裕,又要优先供应群仙宴那边。这次宴席通知得也晚,安排仓促,庖厨实在拿不出更多东西了。”
“你——”
“好了,在少阁主面前闹笑话,成何体统。”主事弟子不咸不淡斥责,“近几年凡间动荡,各位也是知道的,采买减少实属正常。阁主与诸位长老高瞻远瞩,忧虑六界前途,我们何必为这点细枝末节惹他们烦心?你下去吧。”
最后一句是对杂役说的,那杂役如蒙大赦,连忙收拾了掉落的羊排退下,又由他人换上一份新的。吩咐完那边,主事弟子转头询问女孩:
“可惜委屈了师妹,不知饮食上是否习惯——呃?”
他话语一滞,其他人同样望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安陵放开只剩半截的骨头,咯吱咯吱,嘴里飞快咀嚼着,然后闷一口葡萄酒咽下去,用杂役递来的绢布擦擦嘴。
“多谢师兄关怀,我觉得很好,连骨头都烤酥了。”
一片寂静。
最终,景衡率先哑然失笑,继而正色道: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如师兄所言,人间尚且不足温饱,我等修行之人又岂能耽于享乐,追求锦衣玉食?此非正道。瞧安陵乐在其中,我自愧弗如。”
众人不约而同起身向他再拜。
“谨遵少阁主教诲。”
天色更加暗淡,夕阳沉没近半,杂役们在四周掌灯,繁星似的夜明珠熠熠生辉,令周遭亮如白昼。酒过三巡,按规矩便该各自寻相熟之人饮酒谈笑,而往常这种时候,安陵总会趁机不那么讲礼数地埋头苦吃填饱肚子。
可经过刚才这么一遭,不知为何,女孩忽然成了香饽饽,满座宾客争先恐后给她敬酒,东拉西扯,想脱身都没有退路。她求助般看向景衡,谁知后者亦自顾不暇,被里外围了三层。无奈,她只能尽力应对,实在推脱不掉就喝,而每饮一杯,围着她的人便叫好称赞,连哄带劝继续客套。
眼看即将喝到三小坛左右的量,安陵着实有点吃不消,高声呼喊外援:
“兄长——”
几息后,景衡拨开人墙来到她面前,瞧见女孩眼角微微泛红,先是一惊,接着愠恼道:
“安陵年纪小,你们怎么能让她喝这么多?”
“少主息怒,只是些素酒,不伤身的。”
“是啊,我们与师妹一见如故,甚为投缘,因而多饮了几杯,请少主勿要责怪。”
“师妹千杯不倒,少主多虑了。”
安陵听得想骂人,又不便发作,只好装作脚步不稳,往景衡身边靠的同时给他递个眼神。景衡会意,伸手虚托住她小臂,稍微拔高音量:
“安陵已经醉了,再喝下去我没法向师父交代,今日到此为止。”
说着,便叫上两名做杂役的女弟子左右搀扶她,自己接过灯笼,拱手拜别众人准备离席。谁知蓦的有人叫住他们,景衡停下脚步,安陵也侧身回头,程炎提着一只外层结了冰霜的酒坛,微笑着谦逊一礼。
“少主请留步。”
“程师兄有何事?且等我将安陵送回之后再谈。”
“方才没寻到机会说上话,师妹兴许不认识我。”程炎再次躬身,不过是朝着安陵,“家父程昭,托我向师妹道歉,今日让您受委屈了。”
旁人尚且一头雾水,安陵却唬了一跳,生怕他抖露出什么细节,忙摆手道:
“程昭长老何须客气?既然已经尘埃落定……揭过不提也罢。”
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师妹豁达,但此事终究是家父疏忽,没能约束好下人。”程炎像是没听懂暗示,憨厚赔笑,“他老人家心怀愧疚,特意命我拿出珍藏多年的绛珠酒给师妹赔罪。”
嘶!此言既出,周围一片吸气声,景衡亦是讶然,又恐她不懂,悄悄传音解释:
“绛珠果是蓬莱特产,一年才能结出两筐,每颗都蕴含浓郁灵气,凡人吃了也能延年益寿。果实酿成酒更是大补,过往皆是论杯赏给有功劳的弟子,寻常难得一见。”
绛珠果?之前玄离赐下一筐,分给楚林之后她将剩下的收藏起来,因猜到是珍稀之物便没舍得吃,谁承想竟这般贵重?安陵本就有点懵,此刻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愣了几息不知该如何回答,程炎以为她不愿,垂眸低声:
“莫非师妹对家父不满,连喝杯酒的面子都不愿给吗?”
议论声渐起,安陵一个激灵回过神,强行挤出笑容:
“令尊诚意邀请,我岂有不喝之理?”
程炎遂眉开眼笑,在众人翘首以盼的观望之下,小心去除酒坛泥封。顷刻间,一股醇厚酒香扑鼻而来,在场者无不为之一振,顿觉精神抖擞,甚至有人愕然发现,困扰自己多时的修行瓶颈有松动迹象,于是连忙就地打坐。
杂役拿来一只青瓷大碗,程炎扎扎实实斟满,随即立刻重新封坛。大家失望地“哦”一声,纷纷缩回伸长的脖颈,继而将眼神投向那一碗酒浆,面上满是艳羡。安陵接过碗时被冰得“嘶”了一声,咬咬牙没说什么,顶着无数灼灼目光咕嘟嘟一饮而尽。
“好酒量!”程炎大声赞叹,“是否再来一碗?”
还能继续?这下众人几乎要嫉妒了,一个个抓耳挠腮,恨不得可以舍身代之。然而她略微晃一下,毫不留恋地摇摇头,将碗递给杂役,朝程炎拱手:
“心意已领,告辞。”
嗨!人群发出失望叹息声。
安陵转身往树林外走,两名杂役紧紧跟随,景衡同样向宾客们辞行。从背后看去,但见女孩步伐平稳,尚能甩开杂役搀扶自己走出一条直路,他长吁一声,把提着的心放回肚里,快步追上去。
“还好吗?方才那一碗可把我吓得不起。”
“兄长,”安陵兀的压低声音开口,“让她们走。”
谁?景衡随她眼神示意看去,发现是那两名杂役,不由得一怔。但他隐约察觉安陵状态不对,于是没多问,顺从她的意思挥手让杂役离去。两名女弟子同样疑惑,可上命难违,她们别无选择,行了一礼折身沿原路返回。
确认瞧不见人影,景衡忧心忡忡追上女孩,仍旧与她并排。
“都走了,你——”
噗!
安陵突然喷出一口血,软绵绵矮伏下去,整个人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