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
水面冒一个泡。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哈——”
伴随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池中狼狈钻出个人影,长发半披,两只手胡乱挥动摸索。等摸到硬物,她猛一拉,把自己拽过去紧紧扒住,同时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这一咳便是好一阵,直咳得脑仁又疼又涨,安陵才勉强停下,抹一把脸上的水,抬起头懵懵打量四周。四四方方的水池,圆形石台,符箓组成五行八卦阵……据她所知,太白山应该只有一处对应的地方。
“封神台?”
安陵喃喃自语。
破阵后进入地下,举目望去不见半分光亮,四周灵气又浓郁得可怕,不仅将神识狠狠压在体内放不出去,甚至连其本身一股脑都往她经脉里钻。如此情形,她能扛住不让灵气入体把自己撑爆已是极限,最多再维持个忽明忽灭的避水诀,想寻找方向纯属无稽之谈。不得已,安陵只好顺水漂荡,心里暗暗祈祷尽快寻到出口,万万不要稀里糊涂淹死在这里。
至于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她是真没心思分辨,不过因为先前元神出窍时感知到灵气挟持了水逆流而上,故而推测出口或许会在比灵殿更高的位置。
可谁能料到这一高直接高到了山顶的封神台?更离奇的是,她莫名觉得自己是被吐出来的。
被一座山嫌弃,然后吐出来?这山是活了吗?
安陵百思不得其解,挠挠头,最终归结于癫症发作生出幻觉,索性不再去想。她双臂一撑,挂着一身沉甸甸的布料坐上石台边缘,然后逐件脱下衣物拧干。
原想就这样下山,无奈太白终年积雪覆盖,饶是有了一丝道行,赤条条暴露在风中还真有点吃不消。她抚着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打个寒颤,又认命地把小衣穿上,另抖开外袍提在手中遮风。谁承想这雪厚得遮蔽了路,无人指引下,她几次失足踩空,全歪打正着靠铺展外袍稳住重心,没使躯体陷得更深。
如此跌跌撞撞滚下山,能瞧见心殿时已是傍晚,日头西斜,群鸟飞掠,在天边留下一串皂色剪影。鴥彼晨风,郁彼北林,安陵望着死寂般的楼阁重影,悠悠吐出一口气,忽然感觉身心疲惫,只想爬回榻上好好睡一觉,结束这乌糟糟的一天。然而偏偏天不遂人愿,她刚拖着步子走到近前,便瞧见一道在殿宇之间团团转的身影,不禁诧异:
“楚林?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闻声扭头,怔愣两息,倏地哇哇大叫起来,捂住眼睛一溜烟背过身去。
“阿姊你你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安陵这才想起来外袍仍搭在手臂上,便开始动手穿衣,还玩笑道:
“叫什么嘛!所谓‘天地之间,动须阴阳’,总把自己裹得太严,会导致神气不宣,阴阳闭隔——偶尔也该幕天席地不是。”
“什么歪理邪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从……哎呀,记不得了。好啦,你转过来吧。”
楚林哼哼唧唧转过来,见她确实穿戴整齐,于稍稍松口气,接着又想起正事,一拍脑门,慌慌张张抓起她袖子往山下冲。
“哎呦喂,阿姊你这次惹出大事了。快跟我走!”
安陵踉踉跄跄被他拖到云团上,见少年满脸焦急,顿时也紧张起来:
“怎么啦?”
“午时到现在,这几个时辰你去哪里了?”
“我……我就在山里,哪里都没去。”
“你可吓死人了!就这么凭空消失,没留一点痕迹,大家都以为你出走或者……总之眼下都在漫山遍野找你,我不过觉得你应当是躲起来了,所以才再去心殿确认一番。”
说话间远方出现一缕灯火,楚林挥手高喊:
“那边的师兄——阿姊找到了,我驾云迟一些,你先向元君和我娘禀告吧。”
灯火闪烁一下,化作遁光离开。不多时,山间回荡起一阵悠长哨音,远近几十处灯火先后闪烁,随即彻底熄灭。安陵粗略一查,意识到阁中至少半数弟子都出动了,不由得心底咯噔一声,语气渐弱:
“对不起,我没想到……”
“还是想想待会儿如何应对吧。”楚林怜悯地瞥她一眼,“我也帮不了什么,阿姊你自求多福。”
少年如今腾云的速度并不慢,不消片刻,两人便落至灵殿门前。殿内灯火通明,比预想中热闹,高榻上坐着楚仪清和朔榕,一队弟子面向她们站立,为首者正拱手说些什么。另外还零散站着几名弟子,有的像是刚进来,有的像是正准备出去,听见动静齐齐停下脚步向这边望来。楚林率先跨过门槛,快走上前,嚷道:
“娘,元君,我把阿姊带……”
啪!什么东西从他耳边飞过,喀拉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跪下。”
安陵低着头,对眼前一地碎瓷视而不见,当即撩袍跪倒。楚林回过头瞪大眼睛,弟子们面面相觑,楚仪清更是坐不住了,提住裙摆立刻就要起身,却被朔榕拦下。
“好好好,苦肉计,玩这等小聪明。”朔榕呵斥道,“都不许插手,她喜欢就让她跪着,求仁得仁。”
“可是……”
“你心疼她,她可不心疼你。就是平日里太纵容,才会令她这般有恃无恐,由着自己的好恶肆意妄为!”驳完楚仪清,朔榕转回来冷冷盯着她,“我让你在井底思过,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来的路上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几遍,安陵不做迟疑,行大礼俯身叩拜。
“回师叔的话,弟子误打误撞闯入一处山洞,不慎受困其中,耗费几个时辰才找到出口。其后遇见楚林,得知诸位前辈寻我已久,特来此谢罪。”
“谢罪?你何罪之有?”
“……”
“说话。”
“阿姊!”楚林悄悄给她传音,“你快点认个错,这事尚有回圜余地。”
安陵握紧拳头,把身子伏得更低:
“不尊上命,思过未毕,还劳烦同门搜寻。”
朔榕拖长腔哦一声。
“好端端在井底待着,居然能钻进其他洞里?太白山何时有了此等奇异洞府,竟能自行将人吸进去。况且即便真有这么个地方,也早该由历代阁主设下禁制,你不会是想说自己能破开先主们的阵法吧?”
玄离曾告诫过,祖师传承不得为旁人所知。那地下水连通封神台,安陵拿不准算不算传承的一部分,更不知朔榕是否算旁人,只得缄口不提,脑筋则飞快转动:
“启禀师叔,弟子当真不知那是什么去处,浑浑噩噩踏入,侥幸脱身后也再找不到来路。师叔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前往一观。”
井在灵殿,想来若须瞒着殿主,玄离应当布下过防止窥探的阵法;若元君有权知晓,那一目了然,正免了她口舌之苦。安陵默默盘算着,忍不住抬头观察女郎的反应,正撞上朔榕审视的眼神,连忙收敛眼皮低下头,隐约能感觉到锐利目光从身上扫过。随即,那如芒在背的感觉迅速消退,只听上首道:
“楚姊姊,你盯着她,我去去就回。”
朔榕前脚离开,后脚立刻有弟子想把她掺起来,安陵婉言谢绝,自己挺起腰板跪直,双膝仍旧长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血还在流,顺砖缝蜿蜒开来,渗脏了袍服下摆,楚仪清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走到面前拉她起身。
“起来!”
安陵偷偷瞥一眼上座,两个藤席一大一小、一正一侧,于是反抵住妇人的力度轻轻摇头。不料她刚拒绝,楚仪清掩嘴啜泣,泪珠扑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