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的哭嚎不似人声,尖啸,疯癫,像嘶嘶的蛇往脑袋里钻。泼出去的茶水洇湿了地砖,安陵一眨不眨盯着水痕,分明想捂紧耳朵逃跑,魂魄却仿佛禁锢于一尊空心泥塑动弹不得,只能强忍群蛇噬咬的酷刑。
少顷,噪音渐衰,殿门被一脚踹开。巨大的响声震醒了她,安陵猛一哆嗦,汗如浆出,身体方才找回些知觉。
朔榕单手提着郦姜进入堂内,稍一松劲,后者便烂泥般滑落,糊在地上发出痛苦低吟。旁边有好心弟子上前拉她一把,红衣女郎抱臂退开几步,嘲讽道:
“修行二十年,孱弱至此,真是白瞎了一身好天赋。”
依托旁人扶持,郦姜勉强爬起来,发丝散乱黏在额前,嘴唇比脸色还苍白。她因朔榕的话摇晃一下,并未反驳,只是哑着嗓子说:
“罚也罚了,恩怨两清。让我和我弟弟走。”
“你刚受完刑,体虚力竭,如何走得出山门?”玄离揣着手,淡漠从容,“稍后我就放郦小郎君出来,你们还住以前那间院子,修整三日再启程。”
“多谢……仙君开恩。”
郦姜屈了屈膝,不与任何人对视,谢绝搀扶,自己佝着背慢吞吞挪向殿外。正值晌午,暖阳融融,雪地折出刺目白光,女郎的身影在虹晕中渐行渐远,模糊成一块亮斑。安陵被这光斑晃了眼,头脑一空,两腿便自作主张地迈开追出去。
“等一等。”
“站住!”
不知是没听见喊声还是怎的,郦姜脚步未停,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走。安陵伤在心肺,亏损严重,短短几步路跑得像要了命,等冲到女郎面前时早已气喘吁吁。陡然被截住,郦姜先是一怔,唇瓣蠕动几下,旋即露出落寞神色,垂下眼试图绕行。
此番举动彻底引爆了安陵,她一把揪住女郎拽向自己,梗着脖子居高临下逼视。
“为什么?”
“抱歉。”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做错了什么?还是就因为我不姓郦?!”
沉默,沉默是最刺痛的答复。许久,安陵仰面吸了吸鼻子,抹去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抓起女郎右手贴在面颊上,撒娇一样蹭着,哀求一般低语。
“我可以改姓,可以跟你走,可以帮忙重振家族为郦伯报仇。我们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以前那样,你还是最喜欢我的阿姊,好吗?”
郦姜终于肯迎上她的视线,含着笑,主动摩挲起她的脸,宛若飘然浮在云端,如同三年来无数个依偎入睡的夜晚,宁静祥和,仿佛世间只有彼此存在。安陵浸在这似水柔情中恍惚了,朦胧间,只听那温柔嗓音说:
“人都是会偏心的,安陵,没有谁能免俗。”
眼底的暖意瞬间冻结,安陵一掌拍开她手,睁大了红得滴血的双眸,嘶声道:
“好,好,我不是你郦家血脉,你偏心我也认了。但是三年了阿姊,你难道真的对我没有一丁点感情?你甚至……甚至不愿过问一句我的伤势吗?”
郦姜愣住,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
“你受伤了?”
看见女孩一瞬间抽空了魂魄似的表情,郦姜心肝俱颤,自己也觉出不妥,嗫嚅道:
“我和孝友被带回太白山后一直软禁在某处,那些弟子也没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安陵猝然暴起猛扑过来,双手钳在住她脖颈,两人齐齐栽倒在雪地中。安陵虽带伤,郦姜却也刚受剔骨之刑,极度虚弱,眼下被拿住要害,竟一时挣脱不开,只能眼珠上翻发出“嗬嗬”吸气声。在窒息的边缘,郦姜胡乱抓挠,一掌冷不丁拍中安陵胸前,后者吃痛,不得不松手歪斜在一旁,捂着旧伤呼哧呼哧喘息。
趁此机会,郦姜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就要往远处逃离。不料白光闪过,脚下的积雪突然塌陷,她仓促间没站稳,噗通一声失足跌倒。安陵冷笑着收起印诀,再度欺身而上,以更稳妥的姿势跨坐扼住她咽喉。
“我明白了,你不是我阿姊。”女孩咯咯发笑,笑容与狰狞杂糅,“你偷走了她,把她还给我。”
望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安陵,郦姜眼中溢满了恐惧,仿佛见到什么可怖的怪物,连挣扎也不会了,只剩下放声尖叫。很吵,安陵感到烦躁,手上又施了几分力,尖叫便扭曲成哀鸣。心殿内的通灵阁众人闻声赶到,几双强劲的臂膀把她从女郎身上撕扯下来,还在聒噪地说着什么话。安陵充耳不闻,饿狼似的眼神直勾勾盯死尖叫逃窜的郦姜,一股邪念油然而生,从剧烈起伏的胸膛蔓延至全身,冲刷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闭嘴,用爪、用牙,让他们消失……
“混账东西!”
喝声从天而降,以雷霆之势击穿阴云击碎邪念,识海震荡,重归清明。暴虐欲迅速消退,安陵脱力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咳嗽不止,感到一阵阵后怕。
是朔榕元君的传音?幸好,幸好元君及时发现异样把她唤醒。
可如果连元君都有所觉察,那其他人……?
楚林飞奔而出,对刚才的事浑然不知,见她脸色苍白,还以为是被郦姜气狠了,于是变着花样劝慰逗她开心。安陵心不在焉听着,汗湿的手微微发抖,听见脚步声时心里一揪,慌忙抬头,又在看清来人后莫名松了口气。
李少君弯起那双狐狸眼,像模像样作个揖,掐着滑溜溜的嗓音说:
“小娘子,下山吗,送你一程?”
“阿姊还有我,谁稀罕你送。”楚林毫不掩饰对他的嫌弃,语气傲慢。
“哎呀,真不巧,令堂召小郎君进殿回话呢。”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把嘴撇得像条鲶鱼,闷声咕哝:
“那我先去找娘啦,阿姊?”
“去吧。”安陵还没缓过神,抹了把冷汗,随口应道。
周围人纷纷散开,等楚林也走远,李少君掐诀化出云团,比个请的手势。安陵这才觉出手脚酸软,勉强爬上去盘膝坐好,又瞥了眼山崖下的绝谷,阖上双眸,俨然是准备闭目养神的架势。见状,李少君挑了下眉,语气微妙:
“小娘子该不会是畏高?”
“怎么,连我打坐调息都要管?”
“岂敢。”